朱允炆在這里看到蔣瓛,不禁愣了一下。
那道身影如鐵樁,釘在朱煐府邸門前,周身散發著一股生人勿進的氣息。
隨即,他臉上的僵硬融化,轉為驚訝。
今日的他,穿一襲淡黃色皇孫常服,腰間束著和田玉帶。這身行頭,既顯親近,又不失身份,是幕僚團隊為今日之行斟酌后的結果。
“陛下讓我來給朱御史布置慶功宴,恭賀朱御史今日獲封中興侯。”
蔣瓛的聲音響了起來。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不帶情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他拱了拱手,動作標準,幅度很小,只是全了禮數。
話音落下,他抬起頭。
“不知允炆殿下所來為何?”
蔣瓛的目光看著朱允炆。
他面無表情,眉毛都未曾挑動,可那雙眼睛卻像探針,刺向朱允炆的表象之下。
他的心底,無數念頭正在盤算、猜測、重組。
這是一種本能。
一種在刀口舔血、在朝堂風云中生存下來后,烙印進骨子里的本能。
他的目光一瞥,便如標尺在丈量眼前的一切。
朱允炆身后跟了幾名內侍。
他們抬著的禮擔是何種形制。
擔上覆蓋的紅綢是宮中哪一司所織。
隨從們站立的距離,彼此間的眼神交換,都被他一一捕捉,存入腦海。
這些細節,在旁人眼中或許沒有意義。
但在蔣瓛這里,它們是拼圖的碎片,是解讀意圖的密碼。
今日朝堂上的一幕,仍烙印在他的記憶里。
黃子澄因激動而漲紅的臉。
他身后,那群文官如同木偶,口徑一致。
他們引經據典,痛陳利害,將唾沫噴向朱煐,仿佛他不是皇明嫡長孫,而是奸佞。
文官集團發動了一場圍獵。
那些爭執的場面,那些話語,蔣瓛都記得。
而這個龐大的文官集團,他們高高舉起的旗幟上,繡著的正是“允炆”二字。
要說這場聲勢浩大的攻訐背后,沒有朱允炆的授意,蔣瓛第一個不信。
他太了解這座金陵城,太了解這座奉天殿了。
這里的每一塊磚石,都浸透了權謀的味道。若無人在暗中穿針引線,運籌帷幄,那些平日里為了半點私利都能爭得頭破血流的文官,怎會變得如此整齊劃一,同仇敵愾?
這絕無可能。
所以,他對朱允炆的感覺很復雜。
雖然同樣是太祖高皇帝的孫子,流著一樣的血脈,可蔣瓛對這位皇孫殿下,始終親近不起來。
每一次,當他看到朱允炆那副永遠溫潤如玉、永遠悲天憫人的模樣,蔣瓛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那張面孔,完美得像一張畫。
而畫,是沒有溫度的。
這種感覺讓他本能地繃緊了背脊,如同野獸在面對一個偽裝起來的獵人。
要說在今天之前,這種感覺僅僅是“不喜歡”。
一種直覺上的疏離,一種對虛偽的天然排斥。畢竟,朱允炆在人前待人接物,確實挑不出半點錯處,堪稱皇孫典范。
可現在,就在此時此刻,蔣瓛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內心的變化。
不喜歡,已經悄然質變成了厭惡。
這種情緒的轉變,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原因再簡單不過。
陣營。
當一個人選擇了自己的陣營,那么敵人陣營里的一切,都會自動變得面目可憎。
這是朝堂之上,那條看不見卻又最堅固的法則。立場,決定一切。
而他蔣瓛,早已做出了選擇。
或者說,是陛下替他做出了選擇,而他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這個選擇。
他已經站到了朱煐的身后。
論繼承的合法性,朱煐是嫡長孫,是懿文太子朱標留下的最正統的血脈。
這一點,禮法昭昭,無可辯駁。
朝中那些真正的明眼人,心里都有一桿秤。
論能力,朱煐更是甩開了朱允炆不止一籌。
從湖廣賑災時展現的雷霆手段,到回京后籌款時的奇思妙想,樁樁件件,都顯露出一個優秀儲君所必備的果決、智慧和擔當。
這些功績,朝野有目共睹,是實打實的,做不得半點假。
而更關鍵的,也是最核心的一點。
蔣瓛比朝中絕大多數人都更清楚陛下的態度。
那位一手締造了大明,也即將為大明選定未來航向的老人,已經不止一次地明確表態。
日后的繼承人,就是朱煐。
陛下甚至已經將他蔣瓛,將整個錦衣衛這柄最鋒利的刀,都視作留給朱煐的后手,私下里進行了托付。
這等信任,重于泰山。
蔣瓛的心里,亮如明鏡。
這種感覺,就像是參加一場決定身家性命的科考。
你已經通過特殊的渠道,提前知道了唯一的正確答案。
這時候,一個錯得離譜的答案,一個注定會被朱筆劃掉的答案,就這么活生生地擺在你面前。
你還會浪費心神,再去看它一眼嗎?
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蔣瓛的眼神深處,那點僅存的對皇孫身份的敬意,也隨之悄然熄滅。
錯誤答案,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
因此,盡管朱允炆同樣是尊貴的皇孫,但在他這個深知內情的“答題人”眼中,對方已經失去了所有光環。
他甚至覺得,朱允炆今日屈尊降貴,帶著厚禮前來,絕不是為了那點可笑的兄弟情誼。
他此來,必有所圖。
當然,這其中還有另一層關系。
朱允熥。
想到那個總是低垂著頭,連與人對視都不敢的怯懦少年,蔣瓛的眼神暗了暗。他身上那件飛魚服的衣角在燭火的映照下,繡金的鱗片閃過一抹冰冷的光。
眾所周知,三皇孫朱允熥性子懦弱,甚至有些軟弱。
這性子是如何來的?
宮墻之外的人或許會歸咎于天性,但在這深宮大內,特別是他這個位置上,很多事情都如同掌上觀紋,清晰可見。
東宮那些腌臜事,瞞得過朝堂上的袞袞諸公,瞞得過天下百姓,卻絕不可能瞞過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
錦衣衛的耳目,遍布宮城內外,無孔不入。
從小居住在東宮的朱允熥,活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其中兩個人難逃干系。
呂氏。
還有她那個“溫文爾雅”的好兒子,朱允炆。
這些事,蔣瓛自然不便與任何人明說,但他心里有一桿秤,一筆賬,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朱允熥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無足輕重的皇孫,蔣瓛或許只會將其當成一樁皇家秘聞,看過便罷,不會太過在意。
可偏偏,他不是。
朱允熥,是太子朱標和原配太子妃常氏的第二個兒子。
他和那位自小流落在外,十數年后才被陛下失而復得的嫡長孫朱煐,是血脈相連、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這個關系,才是整件事的核心。
換而之,呂氏和朱允炆過去所有針對朱允熥的打壓與算計,在朱煐的身份揭曉的那一刻起,就等于全都落在了朱煐的身上。
只不過,眼下那位被陛下寄予厚望的嫡長孫,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也正因如此,朱煐才沒有對呂氏和朱允炆下重手,一切都還維持著表面的平和。
但這層窗戶紙,遲早要被捅破。
呂氏和朱允炆,毋庸置疑地,早已站在了朱煐的對立面。
這一點,蔣瓛看得清清楚楚。
作為深知所有內情、甚至親手操辦了許多事的錦衣衛指揮使,蔣瓛無比清晰自己應該站在哪個陣營。
這已經不僅僅關乎他個人的前途榮辱。
更關乎大明未來數十年的國運走向。
站錯隊的下場,他見得太多了,那些被抄家滅族的勛貴府邸,至今仿佛還縈繞著血腥氣。
自然,對于朱允炆這一邊,蔣瓛也就沒有半分好感。
他甚至在朱允炆踏入此地的瞬間,就已暗中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周身肌肉微繃,隨時準備應對任何變故。
他生怕這位看似謙和的皇孫殿下,今日前來,是要耍什么見不得光的陰損花樣。
朱允炆似乎并沒有聽出蔣瓛語中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或者說,他聽出來了,卻選擇故作不知。
畢竟,蔣瓛執掌錦衣衛,常年行走于陰影與血腥之中,他身上的寒意早已浸入骨髓,語間自然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鋒銳。無論對誰,他都是這么個語氣和調調。
所以朱允炆并未感覺自己受到了刻意的針對。
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姿態放得極低,十分有禮地沖蔣瓛笑道:
“皇爺爺的安排最是合適,朱御史于朝廷有大功,是該擺下慶功宴。”
他說話時微微頷首,身形謙和,那種久居上位者刻意流露出的親近感,足以讓任何不熟悉他的人如沐春風,覺得這是一位真正溫文爾雅、禮賢下士的皇孫。
“數日之內,就從那些富甲一方的商賈手中,為國庫籌措到了四百六十三萬兩白銀。”
“放眼古今,也就只有朱御史一人有此等經天緯地之才了。”
朱允炆的語氣無比誠懇,眼神里滿是贊嘆,仿佛是真心實意地在為朱煐感到高興和驕傲。
但他那雙看似溫潤的眼眸深處,一瞬間有什么東西翻涌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卻又真實存在。
那是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混雜著嫉妒,不甘,還有一絲深藏的忌憚。
這細微的變化,沒能逃過蔣瓛的眼睛。
蔣瓛的目光銳利如刀,常年審訊犯人,他最擅長的,就是從最細微的表情和身體反應中,剝離出對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朱允炆自以為掩飾得天衣無縫,但在蔣瓛面前,無異于赤身裸體。
“今日朝中的事情,孤其實并不知情。”
朱允炆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一絲歉意。
“實在是黃師傅他們臨時起意,孤事先毫不知情。退朝之后,孤立刻就喊了黃師傅和齊大人過來詢問。”
“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孤才知曉,原來是一場誤會。”
他攤了攤手,姿態坦然。
“所以,今日孤特意前來,就是專程為了給朱御史道歉的。”
朱允炆臉上時刻保持著那副溫和的微笑,一副彬彬有禮的君子架勢。
他說話時,雙手自然垂在身側,掌心微微向內,這是一個在心理學上代表著開放與真誠的姿態。
可這副精心設計過的模樣,落在蔣瓛的眼里,只剩下兩個字。
虛偽。
蔣瓛在官場宦海中沉浮了半輩子,從一個無名小卒爬到錦衣衛指揮使的高位,識人無數。
眼前這個人,究竟是發自內心的真誠,還是刻意偽裝的表演,他一眼就能看穿。
朱允炆那刻意維持的笑容,嘴角上揚的弧度,乃至眼神中努力擠出的善意,在他眼中,全是破綻。
一個真正的謙謙君子,他的溫和是由內而外,發自骨髓的。
而一個偽裝者,他的禮貌只是披在身上的一件外衣,看似合身,卻總有那么一兩個地方,會因為內里的動作而顯露出不協調的褶皺。
朱允炆,就是后者。
原本,蔣瓛已經打算離開,回宮向老朱復命。
可眼下,朱允炆的忽然來訪,讓他改變了主意。
蔣瓛又重新坐了回去,身形穩如泰山,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對方。
他倒要看看。
這位工于心計的皇孫殿下,今日究竟要在他面前,演一出什么樣的戲。
朱允炆和蔣瓛說話間,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
那聲音被刻意壓制著,踩在青石板上,卻依舊帶著官靴獨有的沉悶回響。
黃子澄和齊泰從皇孫殿下身后走了出來。
他們先前一直站著,混在送禮隊伍和宮人之中,直到此刻才現身。
蔣瓛的視線從朱允炆身上挪開,落在這兩人身上時,眼中的溫和褪去,目光變得冰冷。
空氣似乎都因此降了溫度。
“蔣指揮使。”
黃子澄上前一步,臉上帶著笑容,態度恭敬。
他今日穿著青色常服,帽正帶束,衣著齊整,是正式拜謁的打扮。
蔣瓛沒有回應。
他的目光在黃子澄臉上一寸寸掃過,又轉向他身旁的齊泰。
果然。
他心中冷笑。
這群人,總是一同前來。
“黃大人,齊大人。”
蔣瓛終于開口,聲音平直,不帶情緒,也聽不出熱絡。
他依舊站在府門前的臺階上,腳踩漢白玉,利用幾寸的高度差,俯視著階下的三人。
錦衣衛指揮使的氣勢在這一刻顯現。那是從血與火、陰謀與背叛中凝練出來的。
齊泰臉上帶笑,向前躬身,姿態比黃子澄更低。
“今日朝堂上,我與子澄兄對朱御史多有冒犯,語沖撞。”
“實乃是心中不忿,憂心湖廣災民,擔心朱御史年輕,耽誤了賑災大事,絕非受允炆殿下授意。”
他說話時,目光直視,語氣誠懇,字字清晰,仿佛要掏出肺腑。
可蔣瓛的視線,卻落在他藏在官袖下的手上。
拇指與食指,正一遍遍捻動著袖口用金線繡成的云紋。
動作很小,頻率卻快。
這個細節,逃不過蔣瓛的眼睛。
緊張。
或者說,是心虛。
齊泰繼續說著,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顫抖。
“是我二人小覷了中興侯,今日前來,是想當面向侯爺請罪。”
“向中興侯,討一個原諒。”
黃子澄接過了話頭,臉上-->>帶著自嘲。
“不錯,我與尚禮兄一同隨殿下前來,主要的目的,便是給中興侯道歉。”
“今日早朝,我等辭激烈了些。”
他搖了搖頭,嘆息一聲。
“未曾想,中興侯有本事在數日之內,就籌措到數百萬兩銀子用于湖廣賑災。”
“是黃某格局小了。”
黃子澄對著蔣瓛拱手,彎下腰。
“錯了,便要認。今日前來,一是恭賀中興侯得封侯爵。二是賠禮道歉,求侯爺不要與我等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