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的陰影冰冷。
蔣瓛藏匿其中,與廊柱的影子融為一體。他袖袍垂下,雙手交疊于腹前,指尖已被寒意滲透。
他一動不動。
呼吸平穩,心跳沉緩。
如同一尊石雕,看著庭中發生的一切。
這場交鋒,在他眼中,不是意氣之爭,而是關乎國祚的稱量。天平的一端,是皇太孫朱允炆,以及他身后的黃子澄與齊泰。
另一端,只有一人。
中興侯,朱煐。
在朱允炆他們眼中,朱煐的臉、神態、辭,是憎惡之源。每個字都扎在他們肺管子里。那恨意讓他們的牙根作痛。
可這份憎惡,落在蔣瓛眼中,卻有了不同的意味。
他沒覺得朱煐過分,反而頷首。
很好。
恰到好處。
作為錦衣衛指揮使,他是皇帝的刀,是黑夜里的眼。天下間,除了御座上的老爺子,只有他知曉朱煐侯爵袍下的身份。
也只有他,知曉老爺子的決斷——誰,才是大明江山的繼承人。
所以,他看待這幕鬧劇的視角,與朱允炆等人不同。
這不是口角。
這是未來風暴的風,是雷霆的悶響。
蔣瓛的視線冷靜,剖析著場中每個人的細節。
他看著朱允炆。
這位皇太孫臉色青白交替,嘴唇翕動,卻吐不出句子。他的眼神躲閃,尋求黃子澄和齊泰的幫助。
他又看向黃子澄與齊泰。
這兩位東宮重臣,一個額角青筋暴起,另一個攥著拳頭,指節發白。他們的經義文章、朝堂辯術,在朱煐面前,如同朽木。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朱煐身上。
風波的中心,卻很平靜。
蔣瓛目睹朱煐用三兩語,就將對方拋出的“仁德”、“孝悌”等帽子撥開,反手扣了回去。
他的話語,時而化作戰刀,大開大合,劈得對方無法招架,只能后退。
時而,又變成繡針,從某個角度刺入,針針見血,挑撥他們的神經。
那份從容和氣度,讓蔣瓛袖中的手指蜷曲。
是興奮。
一種押對寶的興奮。
眼見朱允炆三人啞火,面色漲紅,嘴巴緊閉,不敢再說一個字,生怕被朱煐揪出破綻,借題發揮,蔣瓛幾乎要壓抑不住情緒。
一絲笑意想爬上嘴角,又被他用自制力按了下去。
可他心底,卻早已是暢快淋漓。
還得是中興侯!
蔣瓛在心中發出一聲近乎嘆息的感慨。
這種人物,這種手段,根本不是朱允炆那種在深宮里讀著圣賢書長大的孩子所能想象的。
朱煐的每一句話,都不是為了辯贏道理,而是為了摧毀對方的意志。
他的每一個眼神,都不是為了表達情緒,而是為了施加最沉重的壓力。
這才是真正的上位者。
這才是能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帝王心術。
陛下的眼光
蔣瓛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位雄踞天下、殺伐一生的老人。
他想起老朱在提及朱煐時,那雙渾濁卻依舊銳利的老眼中,所迸發出的光彩。
直到此刻,站在這里,親眼見證了這一幕,蔣瓛才真正體會到那份看重背后所蘊含的深意。
陛下的眼光,一如既往地毒辣!
這等人物,這等心性,才配得上坐那個位置。
再看看朱允炆。
蔣瓛的目光重新投向那位進退維谷的皇太孫,眼神中最后一絲猶豫也消失殆盡,只剩下冰冷的評判。
允炆殿下,作為守成之君,或許不錯。
他仁孝,他寬厚,他熟讀經史。
可若是將他與中興侯放在一起
蔣瓛無聲地搖了搖頭。
那不是皓月與螢火的區別。
那是雄鷹與雛雞的差別,根本不具備任何可比性。
定力?
朱允炆早已方寸大亂,而朱煐自始至終氣定神閑。
語?
朱允炆詞不達意,被逼到失語,而朱煐字字珠璣,殺人無形。
思維上,朱允炆想的是君子之爭,朱煐用的卻是人性弱點。能力上,更是高下立判。朱允炆在朱煐面前,顯得稚嫩,不值一提。
這個認知,讓蔣瓛再無雜念。他的選擇已定。錦衣衛這把刀未來為誰出鞘,已是答案。
庭院中的空氣仿佛凝固。
朱允炆的臉漲紅,進退失據,道歉的話說不出口,強硬的話不敢說。他身后的黃子澄和齊泰垂著頭,無地自容。
這場鬧劇該收場了。再讓皇太孫繼續下去,對誰都無益。
蔣瓛不再遲疑。
他從廊柱的陰影中走出。腳步聲很輕,卻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陽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他沒有表情的臉。
他走到朱允炆面前,躬身行禮。這個動作隔開了朱允炆與朱煐的對峙。
“允炆殿下。”蔣瓛開口,聲音沒有起伏,“既然中興侯不接受道歉,此事便罷,你們請回?”
蔣瓛的聲音不高,卻刺破了死寂。
朱允炆耳廓發燙,那股燒灼感從臉頰一直蔓延到脖頸。
羞辱。
憤怒。
兩種情緒在他胸膛里沖撞,卻又在蔣瓛話音落下的瞬間,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卸力感所取代。
他得救了。
這念頭冒出來的一刻,朱允炆自己都感到一絲可悲。
他,大明的皇太孫,竟然需要一個錦衣衛指揮使來解圍。
可現實就是如此。
他被困住了,像一頭掉進陷阱的幼獸,周圍全是虎視眈眈的眼睛。
走?
還是不走?
兩個選擇,兩條路,通往的都是懸崖。
留下,朱煐那張嘴會把他撕得粉碎。這個念頭剛一升起,朱允炆的胃里就一陣翻攪。他能感覺到朱煐的目光,那不是看一個皇太孫的目光,而是審視一個罪囚的目光,冰冷,銳利,不帶任何溫度。
自己這邊已經潰不成軍。
他眼角的余光瞥見黃師傅和齊大人,兩位帝師,大明的肱股之臣,此刻臉色發白,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們不行,自己更不行。
朱允炆的認知無比清晰。
朱煐就是靠這張嘴吃飯的,御史臺的瘋狗,朝堂上的噴子。他的奏疏能讓三品大員當場昏厥,他的廷辯能讓六部尚書啞口無。
連皇爺爺,那位開創了大明,殺伐果決的洪武大帝,都時常被他那些刁鉆刻薄的辭堵得半天說不出話。
自己這點道行,上去不過是自取其辱。
再糾纏下去,只會輸得更慘,難堪得無以復加。
可就這么走了
這個念頭讓他心臟驟然一縮。
那是什么?
這是臨陣脫逃。
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被一個御史逼退。
他的威信與儲君的顏面,在這一刻被踩進泥里。
朱允炆預見到明日早朝的景象。
大臣們會用怎樣的眼神看他?他們會聚在角落交談。
“聽說了嗎?太孫殿下被朱御史幾句話就逼退了。”
“儲君之威,蕩然無存。”
每一個字都扎進他的心里。
臉面丟盡。
這四個字壓在他的脊梁上,讓他喘不過氣。
就在他進退維谷時,蔣瓛站了出來。
那句“時辰不早”,讓他找到了出路。
朱允炆背脊一松。他抓住這個機會,順著蔣瓛的話往下說。
他垂下眼簾,手指撫過前襟。指尖在顫抖。
他需要一個動作來掩蓋自己。
“咳”
“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喉嚨發疼。聲音沙啞,發顫,暴露了他的心緒。
“本來孤來,就只是為了調解。”
他放慢語速,開口說道。
“與朱御史之間,也并無沖突。”
他說這話時,視線從廊柱移到地磚,再到燈籠,始終避開朱煐。
他不敢看。
他怕一看到那雙眼睛,自己就會崩潰。
他怕被對方抓住破綻,再次發難。
“既然朱御史不愿意調解,那算了。”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很快,想了結這個話題。
話音落下,他轉向身側。
“黃大人,齊大人,你們以為呢?”
他的目光落在黃子澄和齊泰的臉上,帶著求助。
快,附和孤。
快,讓我們離開這里。
黃子澄心臟一跳。
他讀懂了朱允炆眼中的羞憤、無奈與懇求。
血沖上頭頂。
他挺直腰板,脊椎發出一聲響。
“我等不行強人所難之事!”
黃子澄的聲音洪亮,掃去頹唐。
他抬起下巴,掃了朱煐一眼。那眼神像在說,不是我們怕你,而是不屑與你計較。
“朝中雖有誤會,可道歉也倒了。”
“我等,已然問心無愧。”
他一字一頓,想用這種態度挽回顏面。
既然對方不給太孫余地,他們也不必再低聲下氣。
風卷起街上的枯葉。
黃子澄咬緊牙關,兩腮的肌肉抽搐。
他輸了。
輸得徹底。
對方沒有給臺階,那張年輕的臉上是蔑視。
到了這個地步,求和或放狠話,結果都一樣。
對方不在乎。
他不想再丟掉最后的體面。
黃子澄心中冷哼,決心將這梁子結死。
日后,總要清算。
他拂了拂袖,壓下屈辱與怒火,眼神漠然。
齊泰沉下臉,但比黃子澄沉得住氣。
他的視線在朱煐臉上刮過,最后定格。
“中興侯,告辭。”
聲音冷硬。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
“你的脾氣一般,但你的能力,我齊某認可。”
他用“認可”二字,既表達了不滿,也拋出了招攬。他是在告訴朱煐:你這匹烈馬,若肯收斂,我齊泰可用你。
說完,齊泰不再看朱煐,料定對方能懂。
他向朱煐拱了拱手,動作很小。
隨即他轉身,袍袖在風中鼓起,發出聲響,每一步都踏得很重。
黃子澄與齊泰相繼離去,只剩朱允炆一人。
他看著兩位老師的背影,又看看對面的朱煐,心臟被攥緊,呼吸困難。
兩位老師走了。
他們用行動告訴他,剩下的事,需要他這個皇太孫自己收拾。
這也是給他一個與朱煐單獨說話的機會。
朱允炆胸膛起伏,他吸入一口氣,壓下心跳。
他擠出勇氣。
他挪動發軟的腳步,走到朱煐身邊。
距離很近,他聞到朱煐身上的皂角味,還有一絲血腥氣。
這味道讓他頭皮發麻。
“朱御史”
朱允炆的聲音很低,帶著顫抖。
他強迫自己直視朱煐的眼睛,那是一雙深邃的眸子,他感覺自己的心思都被看穿了。
“先前,是孤小覷了你的本事。”
他組織著語,每個字都說得很用力。
“你有這般能耐,孤孤答應你,日后朝堂之上,必有朱御史你揚名之地!”
這番話,朱允炆說得很懇切。
眼神里,有拉攏,有儲君的氣度,也藏著忌憚。
他這是在投資,也是在賭博。
他賭朱煐是臣子,需要施展抱負的舞臺。而他,未來的天子,能給予這個舞臺。
只要能穩住朱煐,今日的屈辱便不算什么。
然而,他面對的是朱煐。
朱煐的視線收回,落在朱允炆的臉上。
他沒有去分析話里的利弊與真假。
只是覺得有些好笑。
朱煐的嘴角勾起。
那不是笑,是譏誚。
都到了這個份上,還在畫餅,搞帝王心術。
看來,方才的教訓還不夠。
他還沒明白,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
也罷。
那就讓他死心。
朱煐掀了掀眼皮,翻了個白眼,沒把皇太孫放在眼里。
他用隨意的語氣開口。
“殿下答應的太早了。”
一句話,讓朱允炆準備好的說辭都堵在了喉嚨里。
朱煐側過頭看著他,然后,扔出了那句話。
“要不等陛下殯天之后,你再答應?”
轟!
朱允炆的腦中像有驚雷炸響。
時間停滯了。
風聲、心跳聲、街市的嘈雜聲,都遠去了。
朱允炆的世界里,只剩下朱煐那句話,反復回蕩。
陛下殯天?
這四個字,像鐵錐刺入他的腦髓,讓他戰栗。
他臉上的血色褪盡。
那張臉變得煞白,像一張浸透了水的宣紙。
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