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自然,我還能說謊不成?”
朱樉的聲音帶著愉悅,尾音上挑。
這句話讓朱棡的神經斷了。
他喉結滾動,想咽唾沫,喉嚨里卻只有干澀。
嘴巴張了又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個數字,那個沾著血和銅錢的數字,在他腦中沖撞、轟鳴。
四百六十三萬兩。
看著朱棡的樣子,朱樉心里暢快。
他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盞,指尖傳來溫度,卻沒有喝。
他只是用杯蓋一下一下,極有韻律地撇著浮在水面的茶葉,目光則一瞬不瞬地鎖在朱棡的臉上,貪婪地品味著對方從震驚到呆滯,再到自我懷疑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這種感覺太美妙了。
作為先一步踏入京城,親眼見證了這灘渾水是如何被攪動的‘先行者’,朱樉此刻正盡情享受著為后來者布道的快感。
這種獨占了核心信息的優越感,讓他每一個毛孔都舒張開來,連帶著說話的興致也愈發高昂。
朱棡當然明白。
他比誰都清楚,這種事情,二哥朱樉是斷然不可能拿來開玩笑的。
皇家兄弟之間可以有傾軋,可以有算計,但在這種足以動搖國本的大事上,沒人會信口雌黃。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上的接受,卻是另一回事。
當朱樉再一次給出肯定的答復時,那份確認非但沒有讓他平靜,反而掀起了更加狂暴的駭浪。
震撼。
這個詞已經不足以形容朱棡此刻的心情。
那是一種世界觀被強行撕裂,然后又被粗暴地揉捏重塑的錯亂感。
簡直離譜!
徹頭徹尾的離譜!
一個人的力量,在短短幾天時間里,就從那些視財如命,恨不得一個銅板掰成兩半花的商賈手中,硬生生剜出了四百六十三萬兩白銀?
這怎么可能做到?
這不是去搶,搶都沒這么快!
那些大商賈,哪一個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背后盤根錯節,牽連著無數朝中官員。想從他們口袋里掏錢,不啻于與虎謀皮。
更何況是這筆錢。
朱煐
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這朱煐”
朱棡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只是嗓子沙啞。
他猛地抬頭,眼睛里布滿血絲,盯住朱樉。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眼神里,除了不信,還有恐懼,以及對這股力量的探究。
朱樉微微一笑。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瓷器與桌面碰撞,發出“噠”的一聲。
這聲音在房中響起,像一個信號。
他等這個問題,已經等了一陣。
朱樉清了清嗓子,像說書人登臺前的起勢。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身體微微前傾,整個人的氣場隨之改變。
他收斂了笑意,神情嚴肅起來。
“想知道?”
他壓低了聲音。
“這件事,說來可就話長了”
當即,朱樉便將朱煐做的事,給朱棡復述了一遍。
他的語調有起有落,陳述事實。
講到商賈們掉入陷阱、捶胸頓足的場景時,他聲音也高了起來。
他講到要緊處,會伸出手在空中比劃,眼睛里有光。
他講的時候,不像是在轉述,倒像是親身參與了那場豪賭。
一切都講完了。
朱樉臉上的笑意加深,他端起茶杯,吹開浮沫,視線卻沒有離開對面的三弟。
他看著他。
欣賞著他臉上的震驚與茫然。
這個反應,和他預想的一樣。
晉王朱棡,向來穩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是朝野對他的評價。他見過沙場,經歷過朝堂,沒什么能讓他變了臉色。
可現在,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指節捏著茶杯,卻感受不到溫度。
周遭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唯有朱樉的話,化作雷聲,在他的腦海中炸響。
過了一會兒。
朱棡緊繃的身體才松動下來。
他吐出一口氣。
思路,需要梳理。
這個世界,需要認識。
他將朱樉的話在腦中過了一遍,試圖找出破綻。
可結果,卻讓他心頭一跳。
“嘖。”
一聲咂舌,從朱棡的唇間逸出。
這個動作,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嘖嘖嘖”
他忍不住又重復了一遍,聲音里帶著感慨。
“這位朱御史,還真是個人物!”
“倒也沒有想到,這些商賈居然有這么多錢!”
兩句話,道出了他心里的震動。
而這兩點,每一點都顛覆了他過往的認知。
程!”
“父皇他年紀可不小了!”
“難不成他就不擔心,忽然出點什么事,來不及安排諸事?”
這一連串的問題,如同連珠炮,每一個問題都重重地砸在朱樉的心上,讓他根本喘不過氣來。
是啊。
為什么?
這些事情,每一件都是動搖國本的大事,可父皇卻表現出了一種耐心。
不,那不是耐心。
那是一種置身事外的淡漠。
朱棡看著自己二哥變了的臉色,吐出了結論。
“父皇他,太過鎮定!”
這個結論,基于他這段時日以來,對父皇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的觀察。
朱棡從椅子上站起,雙手負后,在殿中踱了兩步,最后停在窗前,望向窗外。
他斷道:
“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周遭的空氣,隨著朱樉神情的變化而凝固。
他前一刻還帶著秦王的不耐,此刻卻盡數收斂,散漫不見,換上了凝重。
他原本后仰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不知不覺間已經前傾,雙肘撐在膝上,整個人的重心都壓了過來。
這個姿態的轉變,讓暖閣里的空間似乎都被擠壓。
一種壓力,開始在兄弟二人之間彌漫。
朱樉終于正視了這個他一直試圖回避的問題。
他盯著朱棡,那雙眼睛里,此刻浮現出一絲探尋,甚至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惶恐。
“老三,你覺得父皇有問題。”
他的聲音壓低,字句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嗓音沙啞。
“那你覺得父皇他會是什么問題?”
這個問題,他問得艱難。
仿佛承認父皇“有問題”,本身就是對皇權的顛覆,對他們自幼以來所有認知的挑戰。
這個問題,直指核心。
朱棡的面色沒有變化,依舊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