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濃密得如同厚重帷幕般的樹林枝葉完全遮蔽了他的身影,直到身后那震耳欲聾、令人心膽俱裂的廝殺聲、兵刃交擊聲和瀕死的慘嚎漸漸變得遙遠、模糊,最終被呼嘯的風聲和林木的搖曳聲所取代,他才敢停下早已麻木沉重、如同灌滿了鉛的雙腿,背脊重重地靠在一棵粗壯無比、布滿滄桑苔痕和龜裂樹皮的古老樹干上。
    太子段楚寒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樹干,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肋下和后背的傷痛,每一次呼氣都帶著胸腔深處的血腥味,胸口如同破舊風箱般劇烈起伏。冰冷的汗水混合著額頭上依舊在緩緩滲出的、黏膩的鮮血,順著他沾滿血污、塵土和汗水的臉頰、脖頸滑落,一滴滴沉重地砸在他腳下的枯枝敗葉上,暈開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如同淚痕般的印記。壓抑了許久的淚水,終于再也無法控制,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出,無聲地、滾燙地淌過他布滿污跡的臉頰,留下蜿蜒曲折、帶著血色的痕跡。
    他顫抖著伸出同樣沾滿血污和泥土、指節擦傷的手,小心翼翼、卻又無比珍重地摸了摸懷里那個被他一路死死抱住、幾乎嵌入身體、被汗水與血水浸得微潮的粗布包裹——那是周通在生死關頭,用盡最后力氣塞到他懷里的。里面沉甸甸地裝著林楓用生命守護的、關系著復國大業的絕密密信,裝著江南地區仍然忠于段氏皇族的舊部聯絡名單,那是他未來復仇、重整河山的唯一希望火種,是無數鮮血澆灌出的種子。他又顫抖著,緩緩地探手入懷,指尖觸碰到緊貼胸口、那枚被他一路死死攥在掌心、早已被體溫焐得溫熱的玉佩——那是林楓留給他最后的念想,玉佩冰冷的邊緣此刻卻仿佛還殘留著林楓手掌的溫度,玉面上仿佛映照著林楓溫和而堅定、帶著鼓勵的笑容,承載著林楓最后那無聲卻重如泰山的托付與信任。
    “林大哥陳猛統領陳虎周通”他在心中無聲地、一遍又一遍地、如同誦念經文般呼喚著這些名字,每一個名字,都像是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他傷痕累累、幾乎破碎的心上,代表著一份沉甸甸的、無法償還的犧牲,一份需要用一生去銘記、去踐行的恩情與血債。
    突然!
    “啊——!”
    遠處的山坡方向,猛地傳來一聲凄厲至極、充滿了無盡痛苦與不甘的慘叫聲!那聲音如同瀕死野獸被撕裂喉管的哀嚎,瞬間撕裂了黎明前短暫而詭異的死寂!
    那聲音,太子段楚寒絕不會認錯——是陳虎!是陳虎的聲音!是那個一直沖殺在最前、悍勇無匹的漢子最后的聲音!
    太子的身體如同被一道來自九幽的恐怖閃電狠狠劈中,猛地一震,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凝固,連呼吸都徹底停滯。他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捂住自己的嘴,牙齒深深嵌入下唇,咸腥的血味彌漫口腔,不讓自己發出一絲一毫的哭泣或嗚咽。指甲因為用力過度而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到麻木的刺痛,卻絲毫無法抵消心頭那滅頂的劇痛。
    緊接著,周通那聲嘶力竭、用盡生命最后力量發出的、幾乎破音的喊叫聲,如同最后的雷霆,穿透了空間,狠狠砸在他的心上:“殿下——!快跑啊——!不要回頭——!永遠不要回頭——!”那聲音里充滿了無法喻的焦急、刻骨的不舍,以及一種燃燒生命發出的、最后的、近乎咆哮的、不容置疑的催促!
    然后
    是利刃狠狠砍進血肉軀體的、沉悶而粘稠的噗嗤聲
    是骨骼被巨力生生砸斷、砍碎的、令人牙酸的咔嚓脆響
    是重物轟然倒地、撞擊地面的沉重悶響
    是一切歸于死寂的空白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徹底靜止了。風停了,樹葉不再沙沙作響,連自己沉重的心跳聲都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吞噬靈魂的死寂。
    太子段楚寒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古樹樹干,那樹干粗壯如巨蟒盤踞,樹皮皸裂似歲月的刻痕,每一寸都透著滄桑與孤寂。他的身體因為極致的悲痛和足以焚毀理智的滔天憤怒而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秋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在凜冽的寒風中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便會碎裂成塵。指甲深深掐進了粗糙堅硬的樹皮里,硬生生掐出了幾道深痕,鮮紅的血珠從指尖緩緩滲出,染紅了指縫,刺痛感如針扎般蔓延,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煎熬。那些血珠混合著臉上依舊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無聲滑落,一滴滴落在冰冷潮濕、鋪滿腐葉的地面上。那地面散發著腐朽的霉味,每一滴落下都瞬間被黑暗吞噬,了無痕跡,如同那些剛剛逝去的生命,在無情的時光中消逝得無聲無息,只留下空寂的回響。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頸骨發出輕微的咔響,透過頭頂茂密枝葉交織的狹窄縫隙,望向落馬坡的方向,望向那片被遠處隱約跳動的、叛軍點燃的火把所染紅的、如同浸透了兄弟們鮮血般的天空。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如同萬年寒冰般的平靜,一字一句,清晰地、如同用刻刀鐫刻在靈魂深處般輕聲說道:
    “林楓大哥,周通兄弟,陳猛統領,陳虎兄弟還有所有所有為我段楚寒流盡最后一滴血的黑騎軍將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