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楚寒感覺自己像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泥沼中掙扎了許久,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沉淪,仿佛被無形的夢魘反復拉扯,每一次試圖掙脫都帶來更深的疲憊與窒息。終于,在一陣若有似無的、帶著雨后草木清香的微風輕柔拂過臉頰后,他那沉重如灌了千斤鉛的眼皮,才極為艱難地、一點點地掀開了一條細小的縫隙。混沌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般,帶著極不情愿的滯澀感,緩緩退去,被一縷朦朧而柔和的光線所取代,那光線雖弱,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帶來了生的漣漪。
    起初,視線里只有模糊的、不成形的灰影在晃動,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布滿水汽的毛玻璃,世界一片朦朧。漸漸地,那些灰影開始凝聚、變得清晰,勾勒出輪廓,他赫然發現,一雙烏黑明亮、形狀極為漂亮的桃花眼,正近在咫尺地、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自己。那雙眼眸,此刻正撲閃撲閃的,像是蘊藏著夏夜最璀璨的星辰,帶著毫不掩飾的、純粹到近乎天真的好奇,仿佛在屏息探究一件失落的稀世珍寶。那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澗最純凈的泉水源頭,不染絲毫塵世俗念,仿佛能直直映照出人心深處最隱秘的角落,讓人無所遁形。
    那張精致得如同上好白瓷雕琢而成的小臉,離他不到半尺的距離,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溫熱的、帶著生命韻律的呼吸,如同最輕柔的羽毛,一下一下拂過他的面頰,帶著一絲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氣息,絲絲縷縷,鉆入他的鼻腔,奇異地驅散了他胸中殘留的滯悶與陰霾,帶來一種劫后余生的、微弱的清明感。
    “你醒了?”一個清脆如玉石相擊、又似林間黃鶯初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明顯的關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瞬間打破了室內的寂靜,也像一只溫暖的手,徹底將段楚寒從混沌的邊緣拉了回來,回歸這真實的、帶著呼吸聲的世界。
    “這里是?”段楚寒的喉嚨干澀得如同被烈日炙烤過的沙漠,龜裂疼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布滿了砂紙的管道中費力地擠出來,沙啞得厲害,幾乎不成調,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他強撐著,試圖轉動那仿佛生了銹、每動一下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響的脖頸,艱難地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是全然陌生的環境:身下是觸感粗糙卻異常干凈的粗布被褥,散發出陽光曬過的氣味;四周則是由翠綠竹片緊密搭建而成的墻壁,縫隙間透出絲絲光暈;一切都透著簡樸無華、近乎原始的氣息,與他過往所居的雕梁畫棟、富麗堂皇、仆從如云的宅邸截然不同,恍如隔世。
    “這里是竹舍偏室,是我的住處。”陳軒見他終于徹底清醒過來,一直緊蹙的、帶著擔憂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安心笑意,仿佛懸在心頭多日的一塊沉重大石終于“咚”地一聲落定,那份純粹的喜悅如同春日暖陽,瞬間照亮了他略顯蒼白的小臉,連帶著整個簡陋的竹室都似乎明亮了幾分。
    段楚寒依,再次緩緩地、近乎貪婪地環視了一周。只見這室內陳設確實極為簡陋,除了一張鋪著薄薄草席的硬板床、一張老舊的、邊緣被磨得光滑的竹制方桌、一把同樣飽經風霜的竹椅外,便再無其他長物,顯得空蕩而清貧,透著一股苦修者的氣息。然而,窗外的風景卻別有一番韻味,瞬間吸引了他疲憊的目光。一棵看上去足有上百年樹齡的古老桃花樹,此刻正枝繁葉茂,花葉交織,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丹青。其虬勁的枝椏如同飽經滄桑的巨人臂膀,恣意伸展向澄澈的天空,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悠長故事。
    粉嫩嬌艷的花瓣,在和煦的微風中簌簌飄零,如雪般紛紛揚揚,旋舞墜落,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美麗。其中一些最為輕盈的精靈,順著半開的窗欞,無聲地潛入室內,靜靜地落在光可鑒人的、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像是春姑娘巧手鋪就了一層淡粉色的、帶著幽香的地毯,散發著若有似無的、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為這簡陋的小室平添了幾分難的雅致與勃勃生機,沖淡了室內的清苦。遠處,隱約傳來風過竹林的沙沙聲,如同天籟梵音,連綿不絕,更添了幾分山野間的靜謐與祥和,仿佛將塵世的所有喧囂都隔絕在外。
    “在下楚寒,不知小仙師如何稱呼?”段楚寒勉強支撐著虛軟無力的身體,想要坐起身來。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著尚未完全恢復的筋骨和傷口,身體深處傳來陣陣強烈的虛弱感,以及四肢百骸中游走的、如同鈍器敲擊般的鈍痛,讓他忍不住蹙緊了眉頭,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但他依舊忍著這深入骨髓的不適,鄭重地、努力地拱手問道,聲音雖弱,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皇家子弟風骨,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禮數并未因重傷而消減。
    “原來你姓楚啊,楚寒名字真好聽!”陳軒聽到這個名字,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如同點亮的星辰,笑意盈盈地回答道,眼睛彎成了兩道可愛的月牙兒,那份純粹的、不摻任何雜質的喜悅毫無保留地洋溢在臉上,如同得到了心愛糖果的孩童,天真而熱忱,“在下道號懷瑾。你叫我小瑾就好,不用那么客氣。”他擺擺手,示意對方不必拘禮。
    “小瑾,是你救了我。”段楚寒的目光深深落在眼前這個笑容純凈、眼神清澈如水的少年身上,那雙清澈的眼眸中,充滿了真摯而沉重的感激之情,幾乎要滿溢出來。若非對方出手相救,在這人跡罕至的山野,他恐怕早已葬身于數日前那場驚心動魄、步步殺機的追殺之中,曝尸荒野,被野獸啃食了。這份恩情,重逾千鈞。
    “嗯。”陳軒輕輕點頭,應了一聲,語氣平淡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舉手之勞的小事,就像隨手扶起一株被風刮倒的花草,那理所當然的態度,反而讓段楚寒心頭更添觸動。
    “多謝小瑾相救之恩,此恩楚寒沒齒難忘,銘記于心,他日若有差遣,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以報此救命之恩。”段楚寒神情愈發鄭重,強忍著身體的劇痛和無力,再次拱手,深深一揖,語氣誠懇而堅定,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擲地有聲,這是他此刻唯一能表達心意的鄭重承諾。
    “不客氣!你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呢,水米未進,想必腹中空空如也,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餓著肚子的滋味可難受了。”陳軒連連擺手,似乎對這鄭重其事的道謝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白皙的臉上泛起一絲微紅,隨即又關切地詢問道,眼神里滿是體貼與感同身受的溫柔,仿佛能清晰地感知到對方此刻胃部的空虛與灼燒感。
    “經你一提,我腹中確是饑餓難耐了。”段楚寒聞,不禁下意識地撫了撫空空如也、幾乎貼到后背的腹部,那里清晰地傳來一陣響亮而突兀的“咕嚕”聲,饑餓感被喚醒后,如同被點燃的野火,瞬間燎原,變得格外清晰且難以忍受。連日的昏迷和重傷,早已耗盡了他體內最后一絲能量,此刻身體像一座被掏空的倉庫,急需填補。
    “你等著,我這就去拿吃的!剛給你熬好的小米粥,溫著呢,正好喝。”陳軒說著,臉上露出一抹欣喜的笑容,仿佛終于找到了能切實幫助對方的方法-->>,便像一陣輕快的、帶著青草氣息的風似的轉身跑了出去,青色的、略顯寬大的衣袂在空中劃出一道靈動的弧線,隨之飄飛,帶起一陣混合著淡淡松香與清新藥草氣息的輕風,瞬間便消失在了門口,只留下那扇竹門輕輕晃動著。
    這竹舍依山而建,背靠一片蒼翠竹林,規模不大,并未設有專門的廚房。陳軒平日里做飯,都是在屋外靠近竹林邊緣的空地上,簡單地搭了個露天爐灶。那爐灶是用幾塊大小不一的天然大石頭隨意壘砌而成,樣式古樸粗獷,一個簡陋的陶土煙囪歪歪斜斜地矗立其上,時有裊裊的淡青色炊煙升起,如同薄紗般輕柔地纏繞在青翠的竹梢之間,隨風裊娜,與周圍的蒼翠景致融為一體,充滿了田園野趣和隱逸氣息。
    經過這些年在山中清修的摸索,以及無數次不是燒焦就是煮糊、甚至差點引發小火災的慘痛教訓,陳軒如今總算學會了些簡單的、勉強能入口的烹調技藝。比起剛入山門時,面對鍋碗瓢盆手足無措、常常把飯菜燒得焦黑一片、對著狼藉的鍋灶唉聲嘆氣、一籌莫展的青澀模樣,已是進步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