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讓他手握如此權柄,恐怕……”
“恐怕什么?”
徐階抬起眼簾,淡淡地問道,“恐怕他會變成第二個嚴嵩嗎?”
幕僚不敢接話。
徐階輕輕嘆了口氣,將書卷合上,放在桌案上。
“你們都小看他了,也小看陛下了。”
“陸明淵此舉,是在自保。他很清楚,鎮海司這塊肥肉,有多少人盯著。”
“他若不將這第一筆收益盡數獻給陛下,以表赤誠,那么等待他的,將是無窮無盡的彈劾與攻訐。”
“如今,他將自己和陛下牢牢地綁在了一起。動他陸明淵,便是動陛下的錢袋子。”
“這天下,誰有這個膽子?”
“至于鎮海司……”
徐階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那棵老槐樹。
“陛下要的,是一個不屬于嚴黨,也不完全屬于我們清流的衙門。”
“一個只聽他號令,能為他掙錢,也能為他辦事的衙門。”
“我們若強行阻攔,只會惹惱陛下。嚴嵩那只老狐貍,怕是巴不得我們犯這個錯。”
他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
“所以,我們不僅不能攔,還要順水推舟,幫著陛下,把這個鎮海司建起來。”
“至少,要讓這個衙門,在名義上,受到內閣的監督。”
“要在里面,安插進我們的人。今日的讓步,是為了日后的圖謀。”
“這盤棋,要慢慢下。”
……
玉熙宮。
香爐里的青煙裊裊,大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嘉靖皇帝依舊盤坐在蒲團上,嚴嵩與徐階,一左一右,分坐于下首的錦凳上。
兩位在朝堂上斗了一輩子的政敵,此刻卻都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不語。
他們都在等。
等皇帝開口,為今日這場戲,定下一個調子。
“鎮海司,不能再拖了。”
嘉靖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平淡,卻不容置疑。
嚴嵩與徐階同時躬身:“陛下圣明。”
“陸明淵在浙江,做得不錯。”
嘉靖繼續說道。
“朕允他開海,他便給朕送來了三百萬兩銀子。”
“這說明,開海,是于國有大利的。這鎮海司,便是為開海而設,為我大乾開辟財源,為東南沿海的百姓,謀一條生路。”
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將私心與國事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嚴嵩蒼老的聲音響起。
“陛下深謀遠慮,老臣欽佩。鎮海司關乎國本,當仔細章程,方能萬無一失。”
徐階也隨即接口道。
“嚴閣老所極是。名不正則不順,鎮海司的架構與權責,需有法度可依,如此,方能長久。”
兩人一唱一和,看似都是為國考量,實則是在試探皇帝的底線。
同樣,這也是在為接下來的討價還價,鋪好臺階。
嘉靖豈會不知他們心中所想,他淡淡一笑。
“朕已經想好了。”
他一句話,便堵死了所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鎮海司,便定名為‘欽命總督漕海事務鎮海使司’。獨立于六部之外,由朕直接管轄。”
嚴嵩與徐階心中都是一沉。獨立六部之外,由皇帝直轄,這意味著,這個衙門,將變成下一個錦衣衛!
“為免其權力過甚,滋生事端,可由內閣代朕監督,凡重大事宜,需向內閣報備。”
聽到這一句,徐階的心才稍稍放下。
有“內閣監督”這四個字,便有了操作的空間。
嚴嵩眼皮微抬,似乎也對這個結果表示了默認。
“鎮海司,統籌管理我大乾境內漕糧海運與沿海貿易,凡沿海港口,皆歸其管轄。”
“鎮海司,設征稅稽查之權,可征海關稅、船舶稅,嚴打走私,靖平海波。”
“然,所有稅收銀兩,皆需上報戶部審核入賬,不得截留。”
這一條,算是給了戶部尚書高拱,也就是清流一脈一個交代。
“鎮海司,許其組建艦隊。”
“暫設靖海、平波、定遠、安瀾四營,總兵力不得逾四萬人。”
“軍中將士選拔、升遷,可越過兵部,直接報朕審批。”
“其軍餉俸祿,由鎮海司自行籌措,不耗國庫一錢一銀。”
這幾乎是給了陸明淵一道建立私軍的圣旨!
嚴嵩與徐階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幾分。
但“軍餉自籌”四個字,又像是一道枷鎖,將這頭猛虎牢牢地拴住。
沒錢,再強的軍隊也只是個空架子。
“至于其下轄的紡織廠,還有那個……榮兵商會,”
嘉靖似乎想了一下,才想起這個名字。
“皆歸鎮海司管理,然,其賬目、人員,需受浙江布政司協同管轄,定期核查。”
這是嚴嵩的手筆了。
浙江布政使,是他的人。
這等于是在鎮海司的錢袋子上,安插了一雙他嚴黨的眼睛。
徐階看了一眼嚴嵩,老狐貍臉上古井無波。
他知道,這是交換。
他得到了內閣的監督權,嚴嵩便要拿走地方的協同管轄權。
至此,一個怪異而又平衡的權力結構,便在這三兩語間,塵埃落定。
“兩位愛卿,以為如何?”
嘉靖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笑意。
嚴嵩與徐階,還能說什么?
兩人離座,跪倒在地,蒼老的聲音,在大殿中匯成一句。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