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不是拒絕,這是一種宣告。
道不同,不相為謀。
汪智權緩緩地收回了手,臉上的血色褪盡,只剩下一片蒼白。
他沉默了許久,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既如此……是汪某唐突了。”
他站起身,甚至沒有再說一句場面話,便帶著那幅價值連城的畫,轉身離去。
看著那頂青呢轎子消失在街角,陸明淵端起桌上已經微涼的茶,輕輕抿了一口。
茶水苦澀,一如這溫州府的局勢。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與汪家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算是徹底捅破了。
……
汪府,書房。
“啪!”
名貴的汝窯茶盞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濺濕了光潔如鏡的金磚。
汪智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那張白凈儒雅的臉上,此刻滿是猙獰的怒意。
那兩枚羊脂白玉核桃,在他手中急速轉動,發出“咯咯”的脆響,仿佛隨時都會被他捏碎。
心腹師爺躬身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好!好一個陸明淵!好一個油鹽不進的狀元郎!”
汪智權怒極反笑,笑聲中充滿了冰冷的殺意。
“我汪家在溫州府盤踞百年,還從未見過如此不知好歹的東西!”
他發泄了一通,才緩緩坐下,眼中閃爍著陰鷙的光。
“你說,現在該怎么辦?”
他看向自己的師爺。
那師爺約莫五十來歲,山羊須,三角眼,透著一股精明。
他沉吟片刻,低聲道:“三爺,依老朽看,此事已無轉圜余地。”
“杜晦之那樣的官,咱們可以拉。他來了,酒也喝了,字畫也收了,望江樓上的‘白月’,他也當了入幕之賓。”
“這種人,貪財好色,有的是把柄拿捏,是友非敵。”
“可這陸明淵,您看,酒宴之上,視美色如無物;黃金美人兒,他以打油詩輕之。”
“如今這千金難求的名家畫卷,他更是看也不看。”
“此人軟硬不吃,擺明了不想與我等為伍。”
師爺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三爺,凡是溫州府衙里的大人,非友即敵。”
“既然他不愿意做我們的朋友,那就只能是我們的敵人。”
“對付敵人,便不能再心存幻想了。”
汪智權面色陰沉地點了點頭:“說下去。”
“此人是林瀚文的弟子,又是陛下親封的冠文伯,殺,是下下策,動靜太大,容易引火燒身。”
“既然殺不得,那就只能讓他走。”
師爺壓低了聲音,湊到汪智權耳邊。
“咱們得想個法子,把他從溫州府,趕出去!”
“趕出去?”
汪智權眉頭一挑。
“不錯。”師爺的三角眼里閃著算計的光。
“此子年少,最重名聲。咱們就從他的名聲下手。他不是帶著幾個從京城來的護衛嗎?那些人,就是他的軟肋。”
“溫州靠海,倭寇之患,乃是朝廷心腹大患。咱們可以如此這般……”
師爺壓低聲音,將一個惡毒的計劃娓娓道來。
“……安排一場戲,給他那些護衛安上一個‘通倭’的罪名。”
“通倭可是滅族的大罪,他陸明淵身為上官,就算沒有直接參與,一個‘失察’之罪是跑不掉的。”
“屆時,咱們再發動府縣的官上書彈劾,利用輿論造勢,說他年少無知,德不配位,不堪同知之任。”
“朝廷為了平息物議,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將他調離溫州。”
“如此一來,既不得罪死林瀚文,又能拔掉這顆釘子,豈不兩全其美?”
聽完師爺的毒計,汪智權眼中的陰霾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然的冷笑。
通倭。
這頂帽子一旦扣上,任你是什么狀元郎、冠文伯,也得脫層皮。
“好計!好計啊!”
他撫掌大笑,“就這么辦!先生,此事就交給你去安排,務必做得天衣無縫!”
“三爺放心。”
師爺陰惻惻地一笑,躬身退了出去。
書房內,重歸寂靜。
汪智權重新拿起那兩枚玉核桃,這一次,它們在他指間轉動得平穩而有力,仿佛已經掌控了一切。
接下來的一個月,溫州府表面上風平浪靜,暗地里卻是波濤洶涌。
汪家的人,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蒼蠅,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近陸明淵那幾名從京中帶來的護衛。
而另一邊,陸明淵的簽押房,卻成了溫州府最熱鬧的地方。
“府里來了個不畏權貴、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爺”這個消息,傳遍了溫州府的大街小巷。
越來越多積壓了多年冤屈的百姓,燃起了希望。
他們都在私下聯系,準備一起到溫州府衙告狀!
雙方都在積蓄著力量,等待著一個爆發的契機。
終于,在又一個尋常的清晨。
三天后。
溫州府衙那厚重的大門剛剛打開,當值的衙役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府衙外的青石板路上,黑壓壓地跪著幾十個百姓。
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面帶菜色,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有抱著孩子的婦人,也有眼神中充滿血絲的壯年漢子。
他們什么也不說,只是沉默地跪在那里,每個人的手中,都高高地舉著一張狀紙。
晨光熹微,照在他們那一張張充滿悲苦、屈辱,卻又燃著最后一絲希望的臉上。
“求陸大人,為我等草民做主!”
不知是誰第一個開口,聲音沙啞而顫抖。
緊接著,如同山洪決堤,幾十個聲音匯成了一股巨大的聲浪,在府衙上空回蕩。
“求陸大人,為我等草民做主——!”
那聲音里,有太多的絕望,太多的期盼,沉重得仿佛能將這府衙的屋頂都給掀翻。
簽押房內,正在看書的陸明淵聞聲起身,他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正看到這震撼人心的一幕。
他的目光掃過那一張張臉,那一只只高舉著狀紙的手。
他知道,他的局,和他要等的東風,一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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