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b京城的秋,與溫州府截然不同。
南國的秋是濕潤的,帶著海風的咸與桂子的甜。
而京城的秋,則是干燥的,凜冽的,帶著一種天潢貴胄的威嚴與蕭瑟。
三百萬兩白銀,由錦衣衛最精銳的緹騎一路護送,在某個深秋的黎明,悄然進入京都。
消息,卻比秋風傳得更快。
玉熙宮內,瑞獸香爐里升騰的龍涎香,氤氳了整座殿宇。
嘉靖皇帝穿著一身寬大的青色道袍,盤膝坐在蒲團上。
他雙目微闔,仿佛早已入定,與這天地玄黃融為一體。
殿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錦衣衛指揮使陸炳,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他在三丈開外站定,躬身,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
他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等著。
許久,嘉靖皇帝才緩緩睜開眼睛,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眸深處,卻藏著洞悉一切的精光。
他沒有看陸炳,目光依舊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
“到了?”
聲音不高,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回陛下,已全部入庫,分毫不差。”
陸炳的聲音沉穩如鐵。
“三百萬兩……”
嘉靖輕輕念叨著這個數字,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
他慢慢地轉動著手中的一串蜜蠟念珠,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這個陸明淵……倒真是個會給朕驚喜的娃娃。”
這筆銀子,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推行漕海一體,他早已做好了與整個朝堂角力、與天下士紳為敵的準備。
國庫空虛,他甚至已經盤算著要從自己的內帑里擠出銀子來,先將鎮海司的架子搭起來。
他給陸明淵的是信任,是權力。
他沒指望這個十二歲的少年能這么快就給他回報,而且是如此巨大的一份回報。
嘉靖心中對陸明淵的欣賞,又濃重了幾分。
有了這筆錢,許多事情,便好辦得多了。
“傳朕旨意。”
嘉靖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淡漠。
“二百萬兩,入國庫,著戶部尚書高拱即刻清點入賬,用以填補沿海軍備虧空。”
“是。”陸炳應道。
“余下的一百萬兩,撥入內承運庫,朕要修繕西苑的幾處宮殿。”
“遵旨。”
嘉靖頓了頓,蜜蠟念珠的轉動也停了下來。
殿內的空氣,似乎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去,把嚴嵩和徐階,都給朕叫來。”
陸炳心中一凜,頭垂得更低了:“是!”
……
內閣首輔府邸。
當宮里的小太監尖著嗓子傳達了圣意時,年近七旬的嚴嵩正由美妾攙扶著。
他在后花園里欣賞一盆新的墨菊,蒼老的臉上溝壑縱橫,一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如鷹。
“三百萬兩……呵呵……”
聽完小太監的匯報,嚴嵩揮手讓其退下,口中發出一陣意味不明的低笑。
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撫摸著那墨黑色的花瓣。
“好一個冠文伯,好一個陸明淵。這手筆,比他老師林瀚文,可要大得多了。”
一旁的嚴世蕃,臉上卻滿是貪婪與不屑。
“爹,不過是走了狗屎運的黃口小兒罷了!”
“三百萬兩,他竟敢就這么直接送進京城,不知道會被多少人盯上,又會得罪多少人,我看他是讀書讀傻了!”
“你懂什么!”
嚴嵩冷哼一聲,回頭瞪了兒子一眼。
“這恰恰是他的高明之處!這筆銀子,若是經了任何人的手,哪怕是戶部,都到不了陛下手里。”
“唯有動用錦衣衛,以雷霆之勢直送御前,才能將這潑天的功勞,完完整整地變成他陸明淵一個人的!”
“他這是在告訴所有人,他陸明淵,只忠于陛下!”
嚴世蕃被罵得縮了縮脖子,卻依舊不服氣地嘟囔道。
“那又如何?如今陛下召您和徐階那老狐貍入宮,擺明了就是要用這筆錢,逼著咱們點頭,把那鎮海司給坐實了!”
“這可是六部之外的衙門,天子親軍,日后尾大不掉,必成心腹大患!”
“心腹大患?”嚴嵩冷笑起來,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明。
“是陛下的心腹,還是你我的大患?”
“這鎮海司,既然攔不住,那便不要攔。與其讓它變成徐階那些清流的錢袋子,倒不如……咱們也伸只手進去。”
他轉過身,不再看那盆菊花,目光望向了紫禁城的方向,幽幽地說道。
“陛下要的是制衡。既然他要立起這根新的柱子,那我們便幫他立。”
“只是這柱子上要刻什么花紋,用什么木料,你爹我……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
……
與此同時,西苑的徐階府中,氣氛則要凝重許多。
徐階坐在書房內,手中捧著一卷書,卻久久沒有翻動一頁。
他面容清癯,神情沉靜,仿佛一座古井,波瀾不驚。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心,正在經歷著怎樣的翻涌。
陸明淵是他看好的后輩,是清流一脈未來的希望。
可這個后輩的成長速度,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三百萬兩白銀,不經戶部,不走內閣,直達天聽。
這一手,玩得太漂亮,也太……霸道了。
這等于是在向整個文官集團示威。
“閣老,”
一名心腹幕僚躬身站在一旁,憂心忡忡地說道。
“陛下此番召您與嚴閣老入宮,意圖再明顯不過。”
“這鎮海司一旦成立,權力之大,前所未有。陸明淵年歲尚幼,又深得圣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