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霧氣,穿過枝葉縫隙灑下的稀疏晨光、山間拂過的細微清風、甚至腳下踩過的落葉,在流動間,忽然都有了方向。
所有的事物都有相對鋒利的一面,即便是樹葉、是霧氣、乃至透過霧氣的晨光。
而在這一刻,這天地間萬物所蘊含的、或真實或意象的“鋒銳”,都指向了林照。
如成千上萬把無形的飛劍,懸于四面八方,含而不發,卻已將林照牢牢鎖定。
這便是風雪廟那位老祖,那位繼承了數道古老劍脈、已臻玉璞境的劍仙,親手布下的劍陣。
負劍老人似有所覺,停下腳步,回身看向林照,見他面色如常,眼中不由閃過一絲訝異和贊許。
他緩聲道:
“小師叔,此乃我風雪廟老祖布下的‘意劍陣’,陣中萬物皆蘊劍意,我等都已習慣了。”
老人走了兩步,林照便察覺到一部分“霧氣”的“指向”稍稍移動。
劍陣是針對入陣的每一個人。
“師叔只需持穩心神,緊隨我后,莫要主動以劍氣或神識相抗,陣勢自不會真正發動。”
林照微微頷首,表示明白。
他身負后天劍體,對劍意感知遠超常人,此刻雖覺壓力如山,卻并未感到多少恐懼,反而有種奇特的熟悉感,仿佛這漫天劍意對他極為親切。
宛如遇見同類一般。
前方霧氣漸薄,視野豁然開朗。
一座巨大、黝黑、表面光滑如鏡的石崖,赫然矗立在眼前。
正是風雪廟所吞下的斬龍臺。
負劍老人停下腳步,側身讓到一旁,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對林照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小師叔,此地便是我風雪廟所轄的斬龍臺石崖,師叔既為礪劍而來,可自行觀摩感悟,若有需要,亦可就近取材試劍,老朽在此為您護法。”
林照卻沒有動,抬眉望著黑色的石崖,輕聲道:
“這塊斬龍臺還剩多少?”
負劍老人絲毫不覺意外,幽幽一嘆:
“自一年前起,至今……大約,已少了近半。”
這位出身大鯢溝的“老師侄”,說出這話的時候,心都在隱隱作痛。
這可是斬龍臺!
劍修的至寶!
有價無市!
如果不是風雪廟老祖擔保,說這筆交易絕對不虧,他瞧著斬龍臺一點點變成空架子,心都在滴血。
原本風雪廟派到龍泉縣的練氣士足足有四位,現在只余老劍修一人看守,只是為了確保這件事不被外人察覺。
劍靈要用去一半的斬龍臺磨劍一甲子,風雪廟出了全部,阮邛那一份也拿出不少。
阮邛自然是知情者。
在林照離開鐵匠鋪的時候,阮邛沒有明說,大約也是猜到林照知情。
“老師侄”伸手指向那看似完整無缺的巨大石崖:
“眼前這般景象,不過是山主與阮師聯手,以莫大神通布下的障眼法罷了,這一部分的斬龍臺倒是還能用一用,深處早已空了。”
林照聞,微微頷首。
他雙眸微凝,瞳孔深處,一點銀芒悄然亮起,若有實質的劍意自他眼中緩緩流淌而出。
他目光所及之處,籠罩在石崖表面的無形障壁仿佛泛起了細微的漣漪。
在他那雙劍目注視下,高妙無比的障眼法開始顯露出些許真實的痕跡。
片刻之后,林照眼簾緩緩垂下。
眼中那流轉的銀芒如潮水般退去,在眼角化作一抹極淡的光屑,悄然消散。
楊老頭半遮半掩,阮邛緘默不語。
林照心中已有九成八的把握,直到親眼瞧見斬龍臺石崖,方才能說已有十成。
他不再多看那石崖,轉身對負劍老人道:
“有勞解惑,此地既已觀摩完畢,我便不多打擾了。”
負劍老人看著林照平靜的神色,心中暗自稱奇,躬身道:
“小師叔慢走,若有需要,隨時可再來。”
林照離開龍脊山,沿著來時的山徑緩步而下。
山間的霧氣在他身后漸漸合攏。
回到落霞山竹樓,正是午時,冬日的陽光帶著幾分暖意。
竹樓在太陽輝光中靜立,散發著淡淡的草木清香。
林照剛踏上樓前的臺階,還未推門,一道身影便如風般從山林小徑上急竄而來,帶著哭腔喊道:
“大老爺,不好了,老爺他受傷了,渾身都是血!”
來人是粉裙女童,滿臉驚慌,衣衫沾著塵土,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
林照腳步一頓,猛然回身,玄色衣袂帶起一陣微風。
他眉頭瞬間蹙起,沉聲問道:
“人在何處?傷勢如何?”
“在、在落魄山那邊的竹樓。”粉裙女童喘著氣,指著遠處的山峰,“傷得很重,流了好多血!”
林照眉頭緩緩舒展,心底默默算了時間,有了猜測。
‘還是去看看放心些。’
心中如此想,前方空氣如水波般蕩漾。
一道白衣身影悄然浮現,攔在了他的去路之上。
正是披云山山神魏檗。
魏檗面帶一絲無奈,拱手道:
“林公子且慢。”
林照看向魏檗:
“魏檗?你這是何意?”
魏檗輕嘆一聲,解釋道:
“陳平安正在嘗試借那柄劍胚破竅,此刻雖看似兇險,實則并無性命之虞。”
“可你此刻若貿然靠近,氣息交感之下,那本就躁動不安的劍胚,感應到你的存在,恐怕會徹底失控,說不得直接從陳平安體內破體而出。”
“屆時,非但前功盡棄,陳平安必有爆體而亡之危!”
林照聞,頓時沉默。
他自然明白魏檗所非虛。
對于靈性十足的劍器而,他就如同黑夜中的明燈,擁有著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若他此刻前去,確實極可能引發不可預料的后果。
心中已有計較,最終點了點頭。
他轉身推門走進了落霞山的竹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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