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拍了拍手,從青石上站起身,撣了撣棉袍上并不存在的雪花。
正準備轉身離開,卻忽然面色一僵,動作頓住。
只見不遠處,風雪廟山主趙景真,不知何時已然悄無聲息地懸停在空中。
他腳踏一柄樣式古樸的瑩白飛劍,身形矮小如稚童,面容也帶著幾分少年氣,但那雙眼睛卻深邃如古井,正似笑非笑地看著秦老祖。
“這回放心了?”
秦老祖臉上瞬間堆起訕訕的笑容,連忙行禮道:
“老祖,您怎么來了?說笑了說笑了,哪有什么放心不放心,都是自家人,我就是碰巧路過,碰巧……”
趙景真輕輕“呵”了一聲,并未戳破他的掩飾,目光望向林照離去的方向。
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
“當年舊事,各有各的考量,各有各的責任,你和于鎏當年的選擇也算不上錯,魏晉是明事理的,這些年來也未曾因此說過什么,怨過什么。”
秦老祖聞,臉上的訕笑漸漸褪去,化作一絲復雜,沉默了一下,才低聲道: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就是心里頭,終究有點……不甘心啊。”
趙景真擺了擺手,沒有再多說什么。
他背對著秦老祖,矮小的身影立于飛劍之上,載著他向林照洞府所在的方向,緩緩地飛去。
留下秦老祖一人站在原地,望著趙景真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林照離去的路徑,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林照沿著石徑一路向上,很快便回到了屬于他的那棟三層小樓。
他走到二樓欄桿前,望著窗外的雪景,抬起右手。
只見袖口處金光一閃,手指長短的金色小魚‘白鑠’,憑空浮現,懸在他掌心。
白鑠出現后,并未像往常一樣,游向樓下專門為它開辟的小池塘,而是靜靜地懸浮在空中,一雙純金色的魚眼毫無波瀾地看著林照。
林照看著它這副模樣,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從方寸物中取出一枚雞蛋大小的蛇膽石。
“喏,給你的。”
林照將蛇膽石遞到白鑠面前。
原本手指大小的白鑠,身軀猛然如吹氣般鼓脹起來,瞬間化作一個拳頭大小的金色“氣泡”。
氣泡前端裂開一道縫隙,形成一張夸張的大嘴,一口便將那枚蛇膽石吞了下去。
下一刻,“氣泡”迅速收縮,又變回了那尾精致小巧的金色鯉魚。
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只是周身流轉的金光似乎更濃郁了一絲。
林照瞥了它一眼,忍不住問道:
“你最近怎么回事?食量見長啊?“
白鑠懸浮在空中,尾巴輕輕擺動,那雙金色的魚眼依舊平靜地看著林照,腹中傳來清晰而冷靜的聲音:
“我在長身體。”
一人一魚乃是結契關系,性命相關,卻不似主仆,相處之間更似朋友般。
林照感慨道:
“照你這個吃法,我怕是養不了你幾年就得傾家蕩產了。”
“那你還給那兩條小蛇這么多蛇膽石。”
白鑠頗有怨氣,對被林照隨手送出去的蛇膽石很心疼。
給那兩個小家伙這么多蛇膽石,有什么用處?
讓那兩條水蛇和火蟒加起來,也打不過自己。
“誰逢年過節不給個壓歲錢,陳平安不是也給你了嗎?”
“我們出的是雙份。”白鑠很冷靜地說,“而且咱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可不是這么說的,當時你說會‘管飯’。”
林照被噎了一下。
見林照無以對,白鑠被金色鱗片覆蓋的漂亮身軀在空中晃了晃,幽幽道: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
林照正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文縐縐”的怨時,目光恰好瞥見遠方天際。
只見一個稚童踩著飛劍,不疾不徐地破開云層,向著竹樓二樓的方向緩緩飛來。
林照如獲救星,整了整衣袍,朝著劍光來處,恭敬地拱手行禮,朗聲道:
“弟子林照,恭迎山主駕臨!”
白鑠卻是不愿見趙景真,周身金光一閃,瞬間縮小如一道金線,“嗖”地一下鉆回了林照的袖袍之中。
古蜀之地多蛟龍,古蜀劍仙多斬蛟龍。
趙景真雖是古蜀覆滅之后的人物,但繼承多條古蜀劍脈,那種對針對蛟龍的殺伐劍意,總是讓它感到不適。
“不必多禮。”
趙景真腳踏飛劍,輕靈地落在二樓欄桿之外,與憑欄而立的林照幾乎平視。
他那張帶著幾分少年氣的面容上,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先是落在林照身上,隨即又掃過林照微微鼓動的袖口。
他自然知曉白鑠的存在。
一條元嬰境的蛟龍后裔,對他這等境界的劍仙而,本身算不得什么。
然而,這條金鯉卻頗為特殊。
它誕生于驪珠洞天那片造化之地,占據了天時地利,又與身負后天劍體的林照結下性命相關的契約,可謂得了“人和”,更兼日日以蘊含精純龍氣的蛇膽石為食,根基打磨得異常扎實,其未來潛力,絕不能以尋常元嬰精怪來衡量。
甚至隨著林照這艘“大船”一同揚帆起航,在未來突破那層桎梏,躋身上五境之列,也不是沒有可能。
一只元嬰境的蛟龍,與一尊上五境的仙龍,這不是一回事。
‘正陽山那頭老猿一死,放眼如今寶瓶洲,精怪之屬確實也找不出幾個能入眼的貨色了。這條小金鯉雖蛟龍之屬出身,但古蜀劍仙皆散去,它未來未必不能占了這個位子。’
在他看來,正陽山的袁真頁雖然腦子不太靈光,行事莽撞,但命格卻是不差。
活得夠久,修為在元嬰境中也算扎實,更兼沾了正陽山開宗立派的光,有些氣運傍身。
在寶瓶洲精怪修行普遍式微的大環境下,他原本是最有希望、也最有資格沖擊上五境,從而聚攏一洲精怪氣運的存在。
可惜,這老猿偏偏死在了驪珠洞天。
死在了一群他平日根本瞧不上眼的凡俗之人手中。
‘我若是正陽山那幫老家伙,得知此事原委,只怕氣得吐血三升都是輕的,這口氣,無論如何也是咽不下去的。’
趙景真目光重新落回林照沉穩的面龐上,心中忽然閃過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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