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令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看來，火候已經差不多了。
于是，他抬起手，朝著哪吒的方向，輕輕一點，一道柔和的清光浮現，無聲無息地落在哪吒的眉心。
嗡！
哪吒身形劇震，仿佛從一場持續了萬古的噩夢中驚醒。
數息之后，哪吒猛地睜開雙眼，眼中的血色與瘋狂尚未完全褪去，周身戰意讓周圍的空間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嗡鳴。
“你的努力，可比得過他？”
周玄淡漠的聲音響起，不帶一絲情感。
這令哪吒身體一僵。
“你之刻苦，可與他相提并論？”
周玄再次開口。
這令哪吒臉色大變，眼中的血色與戰意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羞愧之意。
確實，他與那少年相比，確實不夠努力！
他生來便有師傅庇護，法寶傍身。
而那少年，卻是在絕望的廢墟之上，用自己的血與骨，走出了無敵之路。
哪吒沉默許久，似乎在消化著方才的一切。
當他再次抬頭對著周玄之際，發自內心的深深地躬身一禮。
這一次，他的姿態放得更低了。
“前輩教誨，晚輩……懂了！”
“晚輩這便返回閉關，若不成事，誓不出關！”
哪吒恭敬的朝著周玄開口，仿佛打算立即回去努力修行。
周玄則是擺了擺手，攔住了哪吒。
“不不不！”
“你除了不夠刻苦！”
“不夠努力！”
“其實最大的一點，便是這肉身限制！”
“昔日賜你這肉身者，已是斷了你的九成道途！”
周玄這兩句話，不亞于一道九天神雷，在哪吒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斷了他的九成道途？
賜他肉身者……那是他的師尊，太乙真人啊！
“不可能！”
哪吒的臉色驟然煞白，幾乎是出于本能地高聲反駁。
“師尊怎么會……”
然而，他的話只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那個“會”字，卡在喉嚨里，再也吐不出來。
因為，隨著周玄的話音落下，一扇塵封已久的記憶大門，被轟然推開。
無數被他刻意忽略，或是不愿深思的過往，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自己的出生……
自己的成長，自己與師尊、與父親的種種表現，在周玄那幾句話的映照下，一切都顯得頗為詭異。
周玄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聲音愈發冷冽：“你可知，你闡教之中，當有一無上煉器之法！”
“其中有一法，便是煉人！”
“而你，便當是煉人之法的杰作罷了，當為人器！”
“既是煉出來的，自有缺陷，自難提升……”
周玄的聲音充滿了不容置喙的篤定。
他剛剛才將那部《玉清煉器訣》研究透徹，此刻說出這番話，底氣十足，字字誅心！
煉人？
杰作？
哪吒整個人都恍惚了。
這兩個詞，像兩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刺入他的心臟。
昔日，師尊太乙真人臉上那溫和的關懷，此刻在他的記憶中，一點點變得扭曲，變了味道。
他過往的一切，他所珍視的一切，他為之奮斗的一切……
仿佛在這一刻，都被徹底否定。
那是被欺騙，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怒火！
是了！
一切都說得通了！
自己投胎李家，懷胎三年零六個月方才誕生，一出世便被當成妖怪。
然后，師尊就“恰好”出現了。
他收自己為徒，卻從未教過自己何為“人”，何為對錯，只是賜予他一件件威力無窮的法寶，教給他一身通天的殺伐之術……
自己剔骨還父，割肉還母之后，本有機會在陳塘關外的廟宇中重塑香火金身。
可偏偏，父親李靖跑去砸了廟宇，毀了他的金身，斷了他最后的路。
最終，自己“不得已”，只能接受師尊的安排，被煉成了這具所謂的先天蓮藕化身。
這一切，環環相扣，天衣無縫。
這哪里是救贖？
這分明是一場謀劃！
一場從他尚未出生時，就已經開始的，冰冷徹骨的算計！
怎么辦？
自己現在該怎么辦？
哪吒的腦海之中，一片混沌。
過往的一切信念，在這一刻盡數崩塌。
他所尊崇的師長，他所信奉的道途，他引以為傲的過去，都變成了一場精心編織的虛妄。
怒火燒灼著他的神魂，可怒火之后，卻是無盡的冰冷與茫然。
他像一個在驚濤駭浪中被打翻了船的溺水者，拼命掙扎，卻抓不住任何一根浮木。
就在這時，一股溫潤平和的力量，無聲無息地籠罩而來。
那力量并不霸道，卻帶著一種撫平萬物的安寧，驅散了他心中那足以令人瘋魔的怒意，抹去了那深入骨髓的冰冷。
這股力量的源頭，正是前方那位深不可測的前輩。
哪吒心中驟然一顫，絕望的深淵里，一縷微光刺破黑暗，點燃了一簇名為希望的火苗。
是了。
這位前輩既然能一語道破天機，勘破自己師尊布下的萬古棋局，那他……或許就有破局之法！
這個念頭一生出，便再也無法遏制，瘋狂滋長！
“還請前輩指點！”
哪吒雙膝重重跪地，將額頭深深抵在地面上，行了一個大禮。
“晚輩，到底該如何，方可踏入大羅金仙之境！”
他這一聲宛如吶喊，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聲音嘶啞，帶著一絲顫抖的祈求。
這一刻，他不再是陳塘關總兵之子。
不再是闡教門下，太乙真人的弟子。
更不是那個威名赫赫的三壇海會大神。
他只是一個在仙道之路上迷失了方向，渴望求得一條真正通途的少年。
周玄的目光平靜如水，靜靜地看著匍匐在地的哪吒。
“你能來到貧道道場，并且聆聽貧道這些絮叨之，已是緣分！”
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哪吒的耳中，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貧道不忍你這等少年，止步這太乙金仙境界！”
“如此，貧道倒也可以點撥你一番！”
周玄的語氣淡然，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緩緩伸出三根手指，修長而白皙，在虛空中顯得格外分明。
“貧道，可給你三個選擇。”
“第一，學習無量升仙訣！”
“此法可以讓你突破蓮花肉身的桎梏，晉升太乙金仙圓滿，自有機會，沖擊大羅金仙之境！”
“楊戩，便是修了此法，一舉沖入了大羅金仙之境！”
“而且，當可碾壓同階存在！”
第一個選擇，便讓哪吒的心神一震。
突破蓮花肉身的桎梏？
達到圓滿之境？
這可是無上功法啊！
怪不得，他察覺二哥的大羅金仙初期修為，已然無比恐怖了呢。
這正是他夢寐以求，卻又求之不得的！
“第二，去找我弟子孫悟空，學習九九玄功！”
“此功法專門針對特殊體質，哪怕你玄門八九玄功，亦無法與之相提并論！”
“而且此番，包羅萬象！”
“你若修之，亦可破了蓮花之體限制，甚至可以一舉爆發昔日積累力量，沖入大羅金仙之境！”
第二個選擇，更是讓哪吒呼吸一窒。
九九玄功！
他雖未曾聽聞，但能被這位前輩提及，且明專門針對特殊體質，其品階之高，不而喻。
更何況，那位名為孫悟空的，竟是前輩的弟子！
能修此等功法，其實力又該是何等恐怖？
然而，周玄說出這兩個選擇后，卻并未放下手指，而是微微停頓了一下。
就是這一下停頓，讓整個空間的氛圍都變得凝重起來。
哪吒的心跳，在這一刻都仿佛停止了。
他能感覺到，真正的關鍵，在第三個選擇上。
“第三……”
周玄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重重敲擊在哪吒的心頭。
“貧道親自出手，以無上先天靈物，為你重塑肉身！”
轟！
哪吒的腦海中仿佛有億萬道雷霆同時炸開！
他的雙眼瞬間瞪大，瞳孔收縮到了極致，那黯淡下去的眼眸里，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前輩，您真的能為我重塑肉身嗎？”
哪吒猛地抬起頭盯著周玄，嘴唇翕動，聲音極度顫抖。
“自然可以！”
周玄頷首，神色依舊是那般云淡風輕。
得到肯定的答復，哪吒臉當即浮現出了無比狂喜的表情。
但緊接著，一股莫名的懷疑之意浮現。
“前輩，不是晚輩不相信您，而是……”
“連我師尊都做不到的事情，就算是闡教的那些長輩，也從未聽說過有人能夠重塑肉身。”
“您雖然神通廣大，但這種事情……”
哪吒的話沒有說完，但其中的意味卻無比明顯。
三界之人，又有幾個不知道，他的肉身早已在當年剔骨還父、割肉還母之時，便徹底消亡于天地之間了。
如今，他的神魂，是寄托于蓮花之上，融入了這蓮花肉身，化作了這位前輩所說的“人器”。
重塑肉身？
如何重塑？
難不成，這位前輩，打算和自己師尊一般，用什么蓮藕或者別的靈根，為自己捏造一具軀殼？
那豈不是換湯不換藥，依舊沒有擺脫“人器”的結局？
面對哪吒的質疑，周玄臉上沒有絲毫的不悅，反而淡淡一笑。
那笑容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從容。
多說無益。
是時候，亮出自己的底牌了。
周玄緩緩抬起右手，一點五彩毫光在他的掌心之中凝聚、綻放。
一塊不過拳頭大小，卻流轉著五彩斑斕神輝的石頭，悄然浮現。
這石頭一出現，便急速暴漲，眨眼間化作一人多高，靜靜懸浮于空中。
一股無法用語形容的無上生機與玄奧道蘊，從石頭之上彌漫開來。
散發出了無比的古老，仿佛與天地同生的氣息。
“這是……”
哪吒只覺得自己的神魂都在這一刻劇烈顫動。
他感受到了一種發自靈魂最深處的渴望。
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對于“完整”的渴望。
這種感覺，無比玄妙。
它讓哪吒生出了一種沖動，一種想要立刻伸出雙臂，去擁抱那塊五彩靈石的沖動。
不對！
不是擁抱！
是沖入那靈石之中，是舍棄現在的一切，與之徹底融合為一體的沖動！
仿佛那塊石頭，才是他真正的歸宿！
“這便是先天靈物·五色石胎！”
“是天地初開時的先天之物，蘊含無窮造化之力！”
“若你神魂可融入其中，不僅僅是重塑肉身，而是真正的獲得新生！”
周玄平淡的開口，為哪吒講解這五色石胎的玄妙。
五色石胎？
先天靈物？
哪吒的思維，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他的身體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唯有那雙眼睛，死死地倒映著那塊散發著無盡生機與道蘊的五彩神石。
他雖然年紀不大，但身為闡教弟子，見識非凡。
他自然知道，“先天”二字，意味著什么！
他更明白，“新生”二字，對于如今的他來說，是何等逆天的造化！
新的肉身。
擺脫一切因果的新生。
這不是奪舍，那需要磨滅石胎中可能存在的靈智。
這不是輪回轉世，那會洗去他今生的所有記憶。
更不是師尊太乙真人那種，用外物拼湊而成的“重塑肉身”。
這是超脫了天地既定規則，打破了因果無上枷鎖的真正意義上的——重生！
“前輩……前輩您……”
哪吒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完整的字都說不出來。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能夠隨手拿出“五色石胎”這等只存在于傳說中的無上先天靈物……
這該是何等偉岸，何等超然的存在？
難怪……
難怪能夠一眼看透自己的過去未來，看透師尊布下的萬古算計。
想到這，哪吒又看向了五色石胎，神色閃動。
終于，他艱難地抬起頭，看向了周玄的位置。
“前輩……若獲得新生，之前法力神通是不是盡數消散了？”
這算是哪吒最后一問。
這個問題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心臟驟然一緊。
何其愚蠢！
何其貪婪！
在這等逆天改命的無上造化面前，自己竟然還在計較那一身修為！
可是，他無法不計較。
那是他身為哪吒三太子的根基，是他鏖戰四海、封神立功的憑依。
是他一身傲骨的來源。
自己修得這一身法力神通，若是在新生之后，徹底消散了怎么辦？
是不是要重新開始修煉？
要知道，他來此處，原本所求，是踏入大羅金仙之法啊。
若是一切從頭再來，那又何談突破？
哪吒的內心在嘶吼，在掙扎。
他死死咬著牙，等待著周玄的宣判。
哪怕前輩說一句“是”，他或許……或許也會捏著鼻子認了。
畢竟，與真正的生命，真正的仙途相比，重修一次，又算得了什么？
周玄看著他眼中的掙扎與痛苦，神情沒有絲毫變化。
那份平靜，仿佛早已洞悉了他所有的心思。
“貧道既拿出此物，自沒有這般弊端！”
“有用的法力，神通，你若想保留，自可一一融入其中！”
周玄的目光輕輕掃過那塊五彩斑斕的石胎，語氣隨意得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自可融入其中？
轟！
哪吒的大腦一片空白。
所有的疑慮，所有的擔憂，所有的掙扎，在這一刻，盡數化為齏粉。
竟然可以保留法力神通？
這已經不是重塑肉身了！
這是……這是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一次超脫萬古的終極蛻變！
哪吒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那雙明亮的眼睛里，瞬間被一種無法遏制的狂熱所充斥。
火焰在他的瞳孔深處燃燒。
這一刻，他仿佛明白，自己遇到了一生之中，至關重要的抉擇，亦是無上機緣。
一個遠遠超出他師尊太乙真人，甚至超出他認知范疇的無上機緣！
最讓他心神震顫的是。
這位前輩，從始至終，都只是在為他解惑。
沒有高高在上的說教，沒有故弄玄虛的考驗。
只是平靜地陳述，然后給出了他夢寐以求，甚至連做夢都不敢想象的答案。
甚至給出了無上機緣。
完全沒有任何索求啊。
這是一種何等的境界？何等的氣魄？
昆侖山玉虛宮中，那些師伯師叔們，哪一個不是因果纏身，行事皆有算計？
即便是師尊對自己，雖有再造之恩，卻也讓自己陷入了這“人器”的桎梏之中。
可眼前這位前輩……
哪吒心中最后的一絲驕傲，那份屬于三壇海會大神的矜持，徹底崩碎。
他沒有任何可以猶豫的理由。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
哪吒的雙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整個道場都為之一震。
他俯下身，將額頭狠狠地叩擊在地。
“砰！”
“砰！”
連續三個響頭，每一次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額頭與地面碰撞的聲音，在這寂靜的空間里，顯得無比清晰，決絕。
這三叩，叩謝的不僅僅是眼前的機緣。
更是叩謝那份不問回報的慈悲，那份洞悉他所有痛苦的體諒。
隨后，他猛地抬頭，雙目赤紅，臉龐上已經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朝著周玄，用盡全身力氣呼喊了起來。
那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然。
“晚輩哪吒，跪求前輩，為我重塑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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