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秦奉緩緩將那紙張合上,握于雙掌之中,微微抬頭之間,深沉的目光望向遠方的天際。
此時此刻,他仿佛忽然置身萬仞峰巒之巔,眼底是無邊的原野。
凜冽的寒意伴著蕭瑟的秋風,透過衣間的縫隙來回侵蝕身體,渾身上下每一寸,冷得如此孤獨,冷得如此徹骨,冷得如此頹然無助。
秦奉戎馬一生,這還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受。
說來也奇怪,哪怕是被敵軍千人萬人包圍其中,他也未曾感覺如此凄涼過。可如今,卻被短短一句詩,搞得全身冰寒。
秦奉深吸一口氣,稍稍整理心情。
接著轉頭看向沈遠修,眼神深邃:“這詩……也是由那個江云帆所寫?”
“尚不確定。”
沈遠修搖搖頭,他現在確實也拿不準答案。
這詩確實千年難遇沒錯,至少他自己,或者帝京國經院和乾文閣的大儒們,都沒有能力寫出來。
他愿意相信這是江云帆所作,但奈何,詩中如此悲涼凄寒的意境,如此孤苦無依的情感,若非滄桑一生,垂而老去之人,又怎能參悟得透?
江云帆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少年!
這首詩更合理的作者,其實是季云蒼那,畢竟這老家伙的命運,恰好適配漂泊一生的特點。
但奈何風格又有所不同,此詩現實悲壯,而季云蒼的詩可是一直以灑脫浪漫為主。
或許真正的答案,只能當面找他們問清楚。
而眼下,沈遠修要聊的是正事:“請王爺且將詩放一邊,再看一眼這紙條。”
秦奉一臉疑惑,再度將那紙張展開。
果然,這一次在最右下方的角落,發現了那一行小字……季云蒼去京城了!
兩道劍眉當即深深一鎖。
“這張書紙,乃是江云帆親自交于我手。”沈遠修開口道,“應是他已經知曉老季入云居士的身份,又清楚我與其相熟,故而特地將此消息告知,很有可能……就是想讓老朽轉達王爺!”
秦奉默默點了點頭。
隨后又長嘆一聲:“唉……十年了,他逃避了十年,也痛苦了十年,看來到最后還是沒能放下。”
“那么王爺,您又放下了嗎?”
放下了嗎?
秦奉未答,只覺有一陣風吹來,帶著一縷縷清淺的晚桃花的馨香。
他沉醉在這桃花香中,就好似時間一下子回到了許多年前,那時的晚桃比如今開得更盛,更艷。
良久,逐漸回過神來,對沈遠修說道:“我會聯絡京城的人,注意他的行蹤,予以保護。”
沈遠修抱拳行禮。
他本打算再詢問王爺,是否收到自己寄回來的書信,對召令江云帆入府受賞之事如何決定。
但轉念一想,自己問不問似乎并不重要,因為待會總會有人問的。
于是他沒再逗留,告別秦奉之后,徑直回了自己的府邸。
而秦奉則快步往那臨汐苑而去。
南毅王府號稱小皇宮,其規模與奢華程度,確實是全天下僅次于京城帝宮的存在。府內亭臺樓閣縱橫,軒梁榭宇密布,遠遠看去巍峨如峰,其中假山、花園、樹林、人工湖,應有盡有。
光是占地面積,就幾乎有整個懷南城的十分之一那么大。
而這十分之一,幾乎是鏡源縣城的一半。
府內共分一殿四堂十三苑,除去秦奉本人所居的紫龍堂外,便屬郡主的臨汐苑最大最豪華,其中六棟樓屋,各有其功能。
但奈何,郡主殿下似乎不喜歡環境太廣,所以平日的活動范圍基本就在自己的寢居附近。
當秦奉抵達臨汐苑時,王府親軍四大副統領之一的嚴橫,正率人守在大門外。
見王爺到來,一幫人立馬單膝下跪:“參見王爺!”
秦奉擺手示意免禮。
隨后走到嚴橫跟前:“嚴將軍,郡主此番出行,可有異常之舉?”
“有!”
嚴橫皺了皺眉,神色有些怪異道,“屬下讓人統計了郡主近幾日露笑的次數,發現比往常兩年加起來都要多!”
“……或許,這丫頭是真找到能讓自己開心的人了。”
秦奉自了一句,接著邁步走進臨汐苑。
穿過兩列桃樹簇擁的道路,越過一座水橋,便是秦七汐的寢居。
此時堂屋后方的窗邊,小郡主正坐在一張桌案前,用筆在一張巨幅的白紙上勾勒出一座山丘,一片桃林,一條山溪,一間籬欄小苑……
所謂“江南第一才女”,那自然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秦七汐的畫,每一筆都恰到好處,就好似用無數個細小的點,匯聚成一道如臨其境的風景。
其實她之所以在回府之后,沒有第一時間去向父王請安。
不是使性子,也不是耍脾氣,而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畫上的桃源居,與腳下的南毅王府,到底哪個才是她喜歡的居處。
事實證明,即便只去過一次,她還是更喜歡桃源居。
“吱呀!”
一聲輕響,屋門忽然被推開。
青璇匆匆忙忙跑進來,神色有些慌亂:“殿下,王爺到了!”
秦七汐又在紙上添下一筆,這才不慌不忙地用隔板將其蓋住。
“不用藏了。”
就在這時,秦奉已然邁步入內,“早在門外我就知道你在畫什么。”
秦七汐從桌邊站起,行了個淑女禮:“見過父王。”
秦奉揮手示意青璇離開。
而后一臉無奈道:“小汐,我知道你在怪父王,怪我沒有下令賞賜江云帆,也沒有召他前來王府,父王都知道。不過父王之所以這樣決定,是有自己的理由!”
“父王莫非也懷疑,江公子沽名釣譽,盜取他人作品?”
“非也。”
秦奉搖搖頭,“他有沒有真才實學,是不是天縱驕子,于我而都無關緊要!父王要的是他能讓你快樂,而且不只是眼下的快樂,你明白嗎?”
“不太明白。”
秦七汐確實不明白,她甚至連快樂是什么,都不明白。
“小汐,你恐怕自己都沒發現,從未有一個人能得到你這樣的關切,包括父王!”
這些天,秦奉雖身在王府,卻沒少收到來自鏡源縣的匯報。
每一條關于秦七汐的消息,都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她居然會主動去接近一個男人!
這換在其他的大家閨秀身上,其實也不算什么,畢竟有才華的男子,能夠得到女子青睞,再正常不過。
可秦七汐不一樣,自年滿十四以后,有很多王公貴族的世子少爺登門來訪,可她看每個人都毫無表情,在她眼里,任何男子都與路上的過客,甚至路邊的雜草無異。
用歸雁先生總結的話來說,“在郡主看來,無論多么英俊倜儻的男子,都是頂了兩只眼睛的一個球,沒差。”
江云帆是唯一一個,能讓秦七汐區別對待的人。
“父王之所以不召他前來,目的就只有一個,那便是要讓他主動前來尋你,而不是你或其他人請著他來王府!”
“這……有什么區別嗎?”
秦七汐更茫然了。
她在學識藝術方面,確實聰慧過人。但若論起人與人之間交際的門道,卻是一竅不通。
“傻孩子。”
秦奉長出一口氣,聲音低沉又蒼涼,“區別就在于,唯有雙向奔赴的快樂,才能延續一生。這……是你母妃當年,親口對我說過的話。”
“母妃……”
秦七汐呆立原地,她沒想到父王會提起母妃。
盡管她知道,父王深愛母妃,不然也不會整整十年都沒有再娶。但在平日,父王與她都很少提及,以強迫自己忘掉那些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