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臨街又打烊了兩間茶鋪,韓礪才打著馬,慢慢往太學方向走。
其實已經趕了一天路,回來先去酸棗巷,再去浚儀橋街,而今又回酸棗巷,還往太學,來回反復,奔波得很。
但也不知道是靠著年輕,還是靠著心里高興,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他一點也不覺得累。
雖有一點點疲憊,那疲憊被心中期待的情緒一沖,就不知道消散到哪里去。
實在是等得有些過分久。
在滑州,忙的時候還好,一旦稍稍閑下來,或是哪怕不閑,總有那么不經意時候……
所以說,是廚家實在不好。
人總要吃飯……
一吃飯,如何能不顧此思彼?
酸棗巷同太學兩處地方到底是近,不太久,就到了陳府。
意外的是,明明已經過了子時,進得后院,書房里居然還是亮的。
他敲門而入,見得里頭點了一盞油燈,一支明燭,桌案后坐著一人,有些意外,叫道:“師兄!”
桌后坐的正是陳夫子。
陳夫子聽到聲音,瞇著眼睛抬起頭來,先還恍惚了一下子,等看清楚人,面上頓時露出驚喜顏色,立時站起身,迎出來幾步。
他走得近了,卻又由笑轉怒,伸手打了一下韓礪的胳膊。
那力道有些重,只他到底年邁,再重的手,落到人身上,也是輕飄飄的。
“你個兔崽子,到底還曉得回來!”
韓礪就笑著由他打,又問道:“都這個時辰了,師兄怎么還不睡?”
陳夫子幾乎是同時也問道:“怎么到了這個時辰?幾時到的?吃過了沒有?”
他問完,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補了一句,道:“去酸棗巷了嗎?”
韓礪不疑有他,道:“去了,在宋記吃了面,酉時就進城了,還去了一趟浚儀橋街才回來的。”
“吃的面?”陳夫子忍不住嘀咕起來,“酉時進城,到酸棗巷天都快黑了吧?這樣晚,還勞動小宋給你做面吃,你到底識不識做的?”
又道:“給人捎帶東西了沒有?”
韓礪點了點頭,卻沒有多說,而是從背后卸下來一個小包袱,上得前去,放在桌上,道:“給師兄捎的。”
又道:“另還有些東西在行李里頭——還在半路,晚兩天才能回到。”
“問你東,你答西——我一個老頭子,有什么好帶東西的!”
陳夫子嘴上如是說,一雙老腿卻是立刻跟了過來,老實不客氣地開了那包袱。
里頭很簡單,不過一幅卷軸,一個錦盒,另有一方皮裹盒子。
他先開了錦盒。
盒子不大,半尺長,巴掌寬,盛著一枚根須俱全的老參。
再看皮裹盒子,里頭卻是一只皺巴巴、干癟癟黃銅色東西,看著像膽。
又有那卷軸,是一副前朝大家畫作,筆法飄逸,的是精品。
三樣東西,各有各的好。
但陳夫子卻是單獨先把那皮裹盒子先拿了出來,問道:“這是什么?哪里來的?”
“半路在官驛時候,遇得個真定來的行商,不知哪里聽了我名字,上門想給父親求賀壽帖,先說給金子,我急著回來,沒有答應,他又拿了這盒子出來——說是熊羆大膽,喚作銅膽,極難得,能退翳消障、清利肝膽,又能清熱解毒、生肌斂瘡。”
韓礪頓了頓,又道:“前一向師兄不是說,這一二年間眼睛里頭總生翳障,不怎的舒服?哪日得閑,拿了這個去找幾位相熟大夫看看,若能用得上,我再設法給你另外找些回來。”
聽得來由,陳夫子便放了心。
他拿韓礪的東西,自然不手軟,仔細收了,又指那古畫、老參,問道:“這又是哪里來的?”
韓礪便道:“那畫是滑州袁敬袁官人給的,老參是他妻族張家給的,那張娘子娘家做藥材生意,精心選了好參,兩邊都一心要給小兒鋪路,本想送到師兄面前,只怕你不收,就來托我轉交。”
“我想著,如若推了,反而叫人放不下心,索性捎回來算了——在滑州時候,這兩家助我良多。”
陳夫子把那畫攤開放在桌上,仔細看了看,復才笑著搖了搖頭,道:“倒是舍得下血本。”
又道:“我先收著,等這兩個孩子回去時候,再退發下去得了。”
韓礪道:“師兄只管拿著就是,等人回去時候,我自會另行備禮,不叫他們吃虧。”
陳夫子聞,倒也沒再客氣。
在他心中,自己一應東西,都要留給這個師弟的,也就懶得啰嗦那許多,只把那參從盒子里取出來,看了看,又聞了聞,突發奇想道:“這樣好的參,你說我拿給宋小娘子,請她剪些根須下來,給你燉湯,補一補怎的樣?”
韓礪無奈望他。
陳夫子也曉得這是口含續命的東西,也不好再異想天開,忍不住又嘆道:“也怨不得我憂心,才幾個月不見,你就黑了瘦了,已經有那么一點不如從前俊俏!這種時候,男子相貌最為緊要!”
韓礪還顧不上去問什么叫“這種時候”,眼睛一掃而過,已經看到了桌面上攤開的許多圖紙。
圖紙有些眼熟,有河道圖,也有輿圖,都是滑州同京畿二路的,他指著問道:“師兄這樣晚不睡,看這個做什么?”
陳夫子冷哼道:“我聽說滑州堤潰了,又說王景河也溢河兩次,唬得覺都睡不好,只怕你給河水沖走,將來到了地下,師父師娘要拿棍子打我——下回再有這種事,你最好日日給我捎一封信,我年紀大,經不起嚇!”
又道:“實在沒有沖走,要是河道有什么不好,你個小的辦不成,我難道不得拖著這把老骨頭去搭把手?”
韓礪聞,少不得自辨幾句,又道:“黃河發汛,王景河不過稍作分水而已,能互助一地已經勉強,一路過來,又有新河入水,又有暴雨蓄水,當真想要緩解水患,還是師父師娘當年所說復黃河九道更為可行……”
陳夫子搖頭道:“旁人不曉得,你我難道不曉得?治河非一朝一夕,十年二十年所能成,當真復河九道,需要投入人、財不計其數,沒人敢拍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