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著婉娘走出長廊,經過那些人臉卷軸時,目光無意間掃過其中一張——畫上的人穿著水袖戲服,眉眼舒展如新月,嘴角噙著淺淡的笑意,正是那個被火燒死的戲子。
只是此刻的他,再沒有半分被烈焰灼燒的痛苦,仿佛終于唱完了那出未盡的《霸王別姬》。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清冽的風涌進來,帶著草木的氣息。
外面的霧已經散了,天光大亮得有些不真實。陽光鋪在青石板路上,金閃閃的,暖得能焐熱全身——
這是二十多年來,周槐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活著”的溫度,純粹、干凈,沒有陰魂的寒意,沒有怨念的沉郁,只有陽光穿透云層的暖意,順著毛孔往骨子里鉆。
他下意識地握緊懷里的筆記本,封面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婉娘站在門內,身影被晨光勾勒出層金邊,金鈴最后響了一聲,像句無聲的道別。
周槐安轉身往巷口走去,青石板路被陽光曬得發燙,腳步聲落在空蕩的巷子里,清晰得能聽見回音。
他不知道“她”是誰,也想不起當鋪里那些糾纏的細節,只覺得懷里的筆記本沉甸甸的,像藏著個未完的故事。
風掠過巷口的老槐樹,葉子“沙沙”作響,像有人在背后輕輕說“往前走吧”。
周槐安抬頭望向天光,瞇起眼笑了——原來人間的陽光,是這樣暖的………
周槐安走在巷子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的筆記本。
牛皮封面不知何時多了道刻痕,是半個“晚”字,邊緣被磨得光滑溫潤,像是被人用指腹反復摩挲了千百遍,帶著種奇異的暖意。
他愣了愣,恍惚覺得這痕跡本該就在這里——仿佛從用第一筆獎學金買下它的那天起,這半個字就嵌在封面上,像塊與生俱來的刻印。
至于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怎么出現的,腦子里卻空落落的,像被濃得化不開的霧蒙住的湖面,無論怎么伸手去撈,都只觸到一片虛無。
巷子里,婉娘看著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巷口,金鈴輕晃著轉身回屋。
江妄仍坐在黑木桌后,指尖捻著那張《永寂契約》………
契約上周槐安的字跡正一點點隱去,朱砂般的紅色像退潮的血,漸漸褪成淺淡的灰,最后只剩下角落一個冰冷的編號:第40個。
契約邊緣的暗紅紋路卻在此時活了過來,像細小的血蟲般蠕動著,將那編號牢牢鎖在紙頁上。
“他倒真是個善人。”婉娘立在桌旁,目光掠過空蕩蕩的桌面,落在那卷重新合攏的古籍上。
古籍封面的深褐色皮料泛著油光,像浸透了陳年的血,發間金鈴的響動帶著點嘆惋,“為了那些素不相識的魂靈,甘愿受萬鬼憶噬骨的苦………
那可不是簡單的痛,是把千百種死亡再活一遍啊。
連帶著前塵記憶都折損了大半,卻偏偏攥著那本筆記不肯放,說是要留著念想。”
江妄沒有應聲,指尖轉而捏住手指上那枚斷戒。戒面的裂口里,紅光又閃了閃,像有血珠在里面翻滾,映得他蒼白的指尖都染上層詭異的紅。
他垂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濃黑的陰影,黑木桌上那些扭曲的人形紋路不知何時又開始微微蠕動………。
四肢交纏的輪廓愈發清晰,仿佛有無數冤魂在木紋深處掙扎嘶吼,回應著契約上未散的陰氣。
婉娘湊近了些,發間金鈴貼著耳畔輕響,聲音壓得極低:“掌柜的,你說……第101個,會是她嗎?”
話音未落,廊壁上的人臉卷軸突然齊齊顫動了一下,畫中人的眼珠在眼眶里緩慢轉動,瞳孔里映出的霧色愈發濃重。
江妄抬眼望向窗外,濃霧不知何時又從巷口涌了進來,像有生命般纏上廊柱,漫過門檻,在地面上聚成蜿蜒的細流,像無數條白色的蛇在無聲游走。
“快了…。”他的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深處傳來,聽不出半分情緒,“等湊齊這101個典當,當年江影驟然離世的事,一切就都清楚了。”
他舉起斷戒對著宮燈的光,戒面裂口里漸漸浮起半道影子,是個“晚”字的另一半,筆畫纖細,帶著點女性的柔媚………
與周槐安筆記本上的刻痕嚴絲合縫,像枚被生生劈開的玉玨,在隔了漫長歲月的光里,終于顯露出重逢的預兆。
宮燈的光暈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斑駁,像掩在霧里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