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萬籟俱寂,連遠處偶爾的犬吠也徹底消弭,仿佛整個世界都沉入了最深的睡眠。柜臺上的油燈,燈芯已然燒得短了一大截,火苗變得愈發微弱、搖曳,在沈微婉疲憊的臉上投下晃動不安的陰影,也將她端坐的身影在身后墻壁上拉得忽長忽短,如同她此刻起伏難平的心緒。
她終于合上了那本寫滿數字、承載著生計重量的賬本,將毛筆小心地擱在硯臺邊。指尖因長時間的緊握和寒冷而有些麻木僵硬,脖頸更是酸脹得幾乎難以轉動。她緩緩地、極其小心地站起身,生怕骨骼發出的輕微聲響會打破這夜的寧靜,驚擾了那片布簾后安然的夢境。
她踱步到安兒的床邊,借著那僅存的一線微弱燈火,再次凝視著兒子熟睡的容顏。小家伙似乎夢到了什么好事,嘴角無意識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小的、甜美的弧度,長睫毛如同休憩的蝶翼,在眼瞼下投下柔和的陰影。那只小手依舊無意識地搭在攤開的《千字文》上,仿佛連睡夢中,也不愿完全離開那個正在向他敞開大門的、充滿奧秘的世界。
沈微婉俯下身,動作輕柔得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風。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兒子那只搭在書頁上的小手輕輕拿起,放進溫暖的被窩里。然后,她仔細地為他掖好被角,將那件舊棉衣改成的薄被,嚴嚴實實地裹住他瘦小的肩膀和身軀,阻擋著深夜寒氣的侵襲。她的指尖拂過孩子溫熱的臉頰,那柔軟的觸感,像是最有效的慰藉,瞬間撫平了她眉宇間積攢的所有倦意與風霜。
她就保持著這個俯身的姿勢,久久未動。目光如同最細膩的工筆,一筆一畫地描摹著兒子的眉眼、鼻梁、嘴唇……心中,卻已是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曾幾何時,她是破瓦村里那個任人欺凌、看不到絲毫希望的童養媳;是趙家那個被休棄、背負著污名與絕望,抱著幼子倉皇逃離的“棄婦”;是初來青溪鎮時,身無分文、前路茫茫、連下一餐飯食都不知在何處的可憐人。
那時的她,如同置身于無邊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淵,腳下是泥濘,四周是峭壁,抬頭望不見一絲天光。她以為自己的一生,或許就會那樣在屈辱、貧困與無盡的勞碌中,悄無聲息地耗盡,最終化為黃土一抔,連同她那可憐的兒子,也重復她悲慘的命運。
可如今……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這間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靜謐的小店。雖然簡陋,卻處處透著她的心血與堅守。灶臺擦得光亮,桌椅擺放整齊,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白日里食物溫暖的香氣和書卷的墨香。那塊由陳夫子親筆題寫、沈默親手雕刻的“清白滋味”匾額,在黑暗中依稀可見其沉靜的輪廓,如同定海神針,鎮守著這方小天地的魂靈。
她有了立身的小店。這是她用汗水、智慧,甚至是以性命相搏的剛烈,一寸寸從這冰冷的世道中掙來的立足之地。它不僅是遮風擋雨的屋檐,更是她找回尊嚴、安放靈魂的巢穴。
她有了相互扶持的伙伴。忠厚勤懇、在她最難時伸出援手的李嫂;沉默如山、卻總在她需要時悄然出現、用行動給予最堅實支撐的沈默;還有破瓦村里那些因著她的合作,生活得以改善、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姐妹們……他們不再是陌路,而是成為了她在這世間,可以倚靠、可以托付、可以并肩前行的力量。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而最重要的,是她有了安兒。這是她生命的延續,她所有苦難中唯一的光亮。他不僅健康長大,更是如此懂事、勤奮,如今更是走進了學堂,拿起了書本,正在一步步,走向她從未敢奢望的、一個更清明、更廣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