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的日子難熬,母親為了哄她總講在姜國的事。
說得最多的,還是離開姜國時的場景。
那日,百姓自發送行的隊伍排到了十里外。
站在道路兩旁,默默送她離京。
那時每個人都是敬重,是不忍。
是年少的長公主撐起他們頭頂的平安。
是還未展翅的雛鳥被迫成長,背起責任,替他們負重而行。
也是這段記憶,撐著她摒棄尊嚴,在南楚一日日度日。
母親說,她是公主,縱使不是最尊貴,也不受寵,但受天下之養,就要為天下承擔責任。
她以為當初送她為質離京時滿城百姓相送,回來時哪怕靠憐憫,她的女兒都會受人敬重。
卻忘了物是人非,唯有人心最不可期待。
姜繆身子晃了晃。
彎下腰一點點撿起地上散落的銅板銀錢。
指腹無聲擦去眼角滑落的淚。
好在母親看不到這一幕,不然,不知道該有多傷心。
姜昱冷眼看著,卻還是失望。
他還想看著姜繆羞愧大哭,跪地求饒呢。
“瞧瞧,剛才說了她下賤,這會子果然連這種錢都不放過。”
等地上的錢都撿起來,足足五六十兩白銀,六十七個銅板,放在手上沉甸甸的。
京中果然是大手筆,就這么一扔,就是普通百姓兩三年的用度了。
姜繆抬頭對上世子譏笑的目光。
“夠不夠,要是沒見過銀子,我再給你扔點,只要你跪下來,學幾聲狗叫。”
姜昱話音落下。
姜繆把錢扔進了一旁的乞丐的碗里,女子的身影窈窕,卻挺拔好似青竹,寧折不彎,帶著錚錚傲骨。
怎么也不像傳聞中逆來順受的可憐模樣。
“世子,我不明白。既然咱們這么富裕,為什么南楚這些多年還會一直笑話咱們,說咱們給不起補償,還笑話嫁過去的長公主沒母國依仗,沒有嫁妝。念安實在不懂,想請教您,既然姜國人人富裕,為什么這么多年任由南楚欺壓嘲笑姜國,是不敢惹怒南楚?還是像南楚人說的,咱們姜國根本打不過?”
姜繆的聲音不大,響徹在整個街道。卻讓嘈雜的街道瞬間安靜。
剛才還變著花樣羞辱她的人,這會一個個都沉默下來。
姜昱沒忍住眨了眨眼,笑漸漸凝固,心里也警惕了幾分,但眨眼仔細再看,姜繆裙角都在打戰,分明還是那個怯生生的野種。
她依舊是纖瘦柔弱,話說得聽著像是嘲諷。
可眼底澄凈,帶著天真,似乎鼓足了全部的勇氣,才問出這句,說出這么多年的疑惑。
蠢貨。
朝政之事豈是一個野種懂的?送一個女人就能平息的戰事,誰會愿意送錢去?
姜昱面上火辣辣的,冷下臉呵斥:
“你以為若無姜國做靠山,你能活到今日?若你有良心,該感恩戴德,日日跪地謝恩才算誠心。”
“就是!我聽說當年送長公主出去,就是為了哄南楚高興,可她半點不知道如何討男人歡心,被送去羊圈也是自找的。還不如送些妓子過去呢。”
“當年南楚最后也沒繼續進攻咱們,要我說,這公主不受男人喜歡,和咱們有什么關系?”
此起彼伏的議論聲應和著姜昱的話。
姜繆呼吸頓住片刻。
一股說不出的酸澀翻涌,沖上舌尖的是濃重的血腥氣。
她以為這些百姓不過是年歲太久,遺忘了那段血淚,卻沒想過他們比她想象的更加無可救藥。
她眸光被霧氣遮擋,看不清這些人的面目。
卻能看到他們一張張猩紅的大口吞下的良心。
若手中有劍,她定要刨開這些人的胸膛,看看裝良心的那處,是不是空落落的。
姜繆眸光黯然,神色驀然恍惚,薄唇幾度張合,還是咽下了所有的話。
滿心的恨,涌到極致時,又被她的理智硬生生按下。
連攥緊的拳頭也無聲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