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毒得能剝皮,陳九握刀的手已經麻木。忽然右眼炸開劇痛……..飛濺的甘蔗纖維扎進瞳孔,像辣椒水泡過的針。
“挺直!走!”
梁伯的肘頂猛擊他后腰,毫不客氣。
他是隊伍里年紀最大的,也是甘蔗園里來的最早的一批華工,平時沉默寡,也不說自己的名字,甘蔗園的華工都叫他梁伯。
大家都隱隱得挺敬重….或是畏懼他。
新來的“豬仔”私下議論,說梁伯年輕時曾是個武師,手上有十幾條人命;也有人說他是個漕幫的舵主,因幫派爭斗才被迫出洋;還有傳稱他是個落魄的秀才,因為得罪了官府才變賣家產,漂洋過海。
無論哪個版本,陳九只知道一點......這老人身上有一股常人難及的沉穩與堅韌。
八人鎖鏈陣再度移動時,陳九的右眼已經蒙上血霧,世界變成模糊的猩紅色。
除了眼睛看不清楚,鼻子里聞到的那股烤面包的焦香,卻讓他更加痛苦難當……
新鮮黃油混合著焦糖的香氣,像鉤子一樣勾得他那早已空空如也的胃袋陣陣抽搐。
穿制服的監工胡安,此刻正悠閑地倚在不遠處的木板房旁,慢條斯理地將涂滿了鵝肝醬的面包送進嘴里,吃得滿嘴是醬。
阿萍的竹笠悄悄傾斜,她故意撞了一下盛滿甘蔗汁的木桶,趁著監工沒發現快速用手指蘸了一下糖水。
“閉眼。”
這潮州女人趁監工沒回頭,快速地替他擦揉了下眼球。甜水滲入傷口,竟然比西班牙人發的劣質藥膏更鎮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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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休息的鐘聲,毫無征兆地突然敲響。陳九剛捧起那只用半邊椰殼做成的破碗,便看見三個膀大腰圓的黑奴,拖著一塊寬大的木板,從遠處走了過來。
木板上,躺著一個早已奄奄一息的福建少年,渾身長滿了令人作嘔的紅色皰疹,手腕上,還胡亂系著幾頁被撕碎的、印著西班牙文字的紙張。
“白番怕血。”
梁伯突然耳語,混濁的眼珠一閃一閃。
陳九沒聽懂梁伯話里的意思。
老人輕輕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為他解釋道:“那些鬼佬男女不忌,這后生仔是一個監工的相好,做的時候出了血,又被那鬼佬瞧見身上長了紅疹子,怕是染上了什么臟病,所以才急著要弄個什么驅魔儀式,把他燒成灰,撒進甘蔗田里當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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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尸堆準備好了。
梁伯嘆了口氣敲了敲鐵皮桶,十六名華工立刻匍匐成圈,這是這是華工出海多年默認的規矩,給病患送終時,活人要當死人的棺材蓋。
那個早已病入膏肓的福建少年,被兩個監工粗暴地拖到了圓圈的中央。他的身上,被胡亂灑滿了印著《馬太福音》經文的紙片,據說是請來的西班牙神父施下的驅邪法術,能凈化他那被魔鬼玷污的靈魂。
陳九不禁想起剛認識這個福建少年的模樣.......彼時他還很愛干凈,談舉止間透著書香門第的氣息。他說他父親是廣雅書院的講席,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出洋謀生。而今,這個滿懷希望的年輕人,卻要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結束自己短暫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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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又押送來六名惠州漢子的黃四被監工胡安抓做壯丁,要他為這些被他賣來的“豬仔”負責。這個人販子陪著笑臉站在一旁,額頭上的汗珠不停地滾落。
“叼他媽,晦氣!”黃四小聲咒罵,卻不敢表現出半分不滿。
這吃人的世道!
他捏著手帕站在上風處,躲開臭味,“張阿財自愿獻身肥田,爾等需念咒助其早登極樂。”
“自愿個屁!”有人小聲罵道,“狗日的假洋鬼子!”
陳九聽見少年胸腔里發出的嗬嗬聲,像漏氣的風箱。
一直閉目沉默的老華工梁伯,此刻依舊一不發。
“吃斷頭飯!”
監工胡安踢翻木桶,一堆霉變的木薯團滾進甘蔗渣堆里。
阿萍見狀,突然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手忙腳亂地用幾片寬大的甘蔗葉裹起三個還算干凈的木薯團,飛快地塞進了自己的衣襟里,想偷偷帶回去給那個還在發著高燒的客家仔阿福。
西班牙監工的鞭子剛要落下,福建少年突然痛苦的抽搐著唱起童謠:“月光…光…..照地堂…”
這旋律簡單而悲涼,少年的聲音雖然微弱哽咽,卻如一記重錘,敲打在每一個華人的心魂深處。那是家鄉的歌謠,是他們兒時記憶中最溫暖的旋律。
陳九的腳鐐猛地收緊,拉的腳踝生疼。
黃四的金牙在火光里閃了閃,突然沉默。幾息之后改用家鄉話:“后生仔,去給他個痛快。”
他遞來短刀。
匍匐的人群中央,福建少年突然恢復清明,看著持刀而來的陳九,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陳九看著眼前這個雖然風吹日曬,但仍然跟他們這些粗人不一樣的清秀面孔,不禁為他眼里的懇求心痛。
刀尖刺入心窩的剎那,陳九感覺有硬物抵住掌心。
少年的手指夾著半片銀幣一樣大小的玉,偷偷塞了過來。陳九心頭一顫,趕緊攥在手里。
火堆逐漸燃燒,烈焰升空揚起兩三米高。
染了臟病,監工們也很緊張。
這種病他們知道會傳染,因此專門從牙縫里擠出銀幣,請了西班牙神父來“做法事”。等燒起來之后,神父走到旁邊念念有詞,胸前掛著晃眼的十字架,手里的瓶子撒出一道彩虹。
“燒路引咯!”
梁伯突然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嘶啞的悲吼。匍匐在地的華工們,紛紛從懷中摸出早已準備好的黃表紙,點燃后,朝著火堆的方向扔去。無數燃燒的紙錢灰燼,隨著灼熱的氣浪盤旋上升,在昏暗的天空中,如同無數只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禮成!”
黃四也象征性地從懷中摸出幾張紙錢,隨手灑進了火堆。
返工時,陳九偷偷打量了那塊玉片半天,沒看出什么名堂,只在內側看到幾個小字,“致公堂丁卯”,不知是什么意思。
傍晚時分,扛著沉重的甘蔗捆,再次經過那早已熄滅的焚尸堆時,陳九不小心踢到了一個早已被燒得焦黑的頭骨。
只念過陳家祠堂私塾的陳九對福建少年一直很尊敬,還想讓他幫自己寫封家書。
可惜還沒說上多少話就變成了隨風飄散的灰。
蒸汽機重新啟動時,滾滾白煙從泄壓閥噴出,在黃昏中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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