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田在燒。
阿昌攥著私藏的一節鐵鏈沖進火海時,想起一年前廣州碼頭的英國販子說過的話:“八年契,頓頓白米飯。”可甘蔗園的飯里只有蛆蟲拱動的木薯團,佩德羅的獵犬吃得都比他們油光水滑。
上百個影子在火光里跳動。有人用粵語嘶吼,有人操著福建土話咒罵,更多人沉默著逃跑向四面八方,暈頭轉向。
“阿昌,跟我來!”
那是梁伯在喊,喊的是他的潮州同鄉,也是他參軍時候的老伙計。
佩德羅的獵槍炸響,阿昌趁著火光在混亂中奔向柵欄邊的小老頭。鉛彈擦過他耳際,打穿了身后舉火把的潮州少年。
“小四!”
來不及悲傷。
佩德羅的絡腮胡沾著火星,槍管再度抬起。
“狗崽子!”
一個黑人趁著夜色掐住佩德羅的脖子,旁邊一個滿臉是血的華工舉著剛搶來的刀狠狠砍進佩德羅的肩胛骨,西班牙人發出閹豬般的嚎叫。阿昌撲上去攥住槍管,猛地擰他的手腕。
那只啃食過人肉的黑色獵狗死死咬住舉著刀的華工,緊接著就被一刀砍在狗頭上,嗚咽不止。
看著阿昌已經脫離險境,梁伯拔出插在胖子迭戈眼窩里的短矛,胖子的短銃不知道掉哪里了,地上一片甘蔗渣混著石子爛泥,他不想浪費時間找火藥和彈丸,環顧四周。
三五個無頭蒼蠅似的影子從面前竄過,有個臺山仔抱著流血的膀子哭喊:“阿叔的頭被打爛啦!”
十幾個人影正在角落里焦急地踱步,為首的那個人正在用大錘敲打鐵鐐,悶聲不絕于耳。
亂!太亂了!
監工的煤油燈已經被踹翻,火苗竄起三丈高,燒亮了半邊窩棚區的天。
遠處已經有人逃到了甘蔗林,不知道為何也燃起了熊熊大火。
不能再這樣了,再這么耽誤下去,誰也活不了!
梁伯抓起地上一把摻著石子的泥巴抹臉,灼痛讓人清醒。他突然扯開嗓子吼起潮州船工號子,破鑼聲壓過槍響。
嘿喲!嘿喲!
天頂雷公催帆走喲!
地下阿娘守祠堂!
一船魚來一艙貨喲!
血汗換米養家鄉!
幾十條黑影應著號子聚過來,甚至有人跟著唱了起來。
梁伯看過眼前這一條條惶恐不安的人影,大聲喊道:
“會喘氣的排三列!男的拆門板當盾,女人小孩撿石頭砸狗眼,身強體壯的跟在我身后,會用槍的也跟著我,快點!”
阿萍突然從人后沖起來,半邊身子還染著血。她扯下了死人的褲腰帶,把砍刀綁在顫抖不止右手上:“算我一個!”
眾人轟然響應,分頭開始行動。
剛才跑開的啞巴大口喘著氣跑回來,身后還跟著高大的黑人卡西米爾,以他為首后面還綴著幾個兇悍的黑奴。
“還記得上次讓你帶黑番去的那個狗洞嗎?快走!”
“跟我走!不要掉隊,咱們去倉庫搶刀槍!”
梁伯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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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伯的腳鐐磨得踝骨見了血,每跑一步就在紅土上摁出個冒泡的猩紅印子。一個惠州漢子在前頭學鳥叫,這是他們用半年時間,在鞭子底下磨出來的暗號。
每跑一陣,帶頭人就叫兩聲,以免掉隊。
這里面有些人長期營養不良,有夜盲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