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有六十三人,其中青壯不到一半。”
陳九和菲德爾站在不遠處看著梁伯和阿昌在仔細地挑人。
“你不會真以為我信了你說的一百人?不過不必擔心我的想法。”
“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金發男人掏出身上僅剩的一根雪茄,點燃后輕輕甩了甩,卻沒有抽,遞給了陳九。
“嘗嘗。”
陳九搖頭拒絕。
“可惜了,partagashabaneros,我也就只剩這一根了,平日里舍不得抽。”
“其實跟你到這里之后,我看到你們的人,反而增強了幾分信心。”
陳九有些驚詫,扭頭看著他。
“有老弱,有傷員,有女人,有小孩。”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陳九再次搖頭。
看他的樣子,菲德爾沒有回答,只是在雪茄的青煙中笑了笑。
————————————
海浪在礁石上撞出白沫,帆船緩緩地滑行。
滿載了華工的漁船吃水很深,讓駕船者不得不小心翼翼。
“下錨!”船匠阿炳低喝。
鐵鏈悄悄入水,無聲入海。
是夜,一群人擠在船艙內,從廢棄鹽場登陸,船距海岸不遠時,這群多半當過漁民的漢子下水泅渡三百米,登陸后以甘蔗葉掃平沙灘足跡,漁船遠去藏起自己的影子,等待約定的時間到來。
十八個精挑細選的人員,其中還包括了卡西米爾帶著的兩個黑奴。
陳九有些看不懂這個黑番,在明確表示了不需要他們為這件事流血之后,卡西米爾努知道是聽不懂還是執拗,堅持挑出了兩個人跟上了他。
語不通,沒辦法交流。但看這樣子,黑奴們是跟定了華工這幫人。
眾人沿干涸的雨季河道迂回,避開西班牙巡邏隊常走的大路。
華工皆剪掉了辮子,包著頭巾,沉默地跟著前面帶路的金發男人。
他隨身攜帶有地圖,時不時的會拿出懷表形的一個指南針校準方向。
菲德爾的臉色凝重,身體都有些過分緊繃,呼吸聲很重。
陳九沒有寬慰他,生死就在今晚,人之常情。
那夜他長途奔襲,奔向差役衙門的時候也是如此。幾個月過去,他已經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愈發平靜,只是調整呼吸,節省體力。
梁伯腿腳不便,跑不快,有兩個小伙子專門負責背他,臨走前專門給兩人吃了頓監工房里搜出來的奶酪咸肉。
穿行三公里,從西南方向繞過雷拉鎮,趕在懷表的指針對準那個“4”之前,抵達目的地。
來之前,已經商量復盤過好幾次計劃。
眾人觀察完地形后,各自分隊,中間不發一。
——————————————————
莊園矮墻凸起的石頭硌著手肘,陳九扶著石頭直起腰,一一數過墻頭的尖銳鐵矛。
最寬處兩掌半,足夠塞進魚叉柄撬出缺口。
他松了一口氣,剛想往里看,巡邏的守衛油燈掃過,他立刻躺倒在旁邊地上的爛葉堆里,讓陰影罩住。
莊園占地很大,四周圍著一圈矮墻,正門車道鋪了碎石,兩側對稱種植古巴桃棕櫚。
路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噴泉,噴泉池中央立一個高大的青銅像,手持的劍斜指下方。
正中是一棟白色建筑。
白色灰泥外墻,紅陶瓦的屋頂,拱形門窗框。二樓陽臺都是半圓形的雕花鐵欄桿,有個守衛的黑影在二樓露臺抽煙,煙頭一閃一閃的紅光在黑夜里十分顯眼。
根據菲德爾的情報,二樓東窗就是主臥房。
等守衛走過去,陳九瞇起眼測算距離:主臥陽臺到馬廄看著只有幾十步,萬一這莊園的主人足夠警覺,這么點距離足夠那肥豬逃命用。
有三四個連在一起的棚屋在主建筑西北側,棕櫚葉頂棚,泥墻。應該是奴隸住的地方,距離主建筑至少三百步。
菲德爾面色凝重,放下手里的單筒望遠鏡。
守衛比之前多一倍。
他摸出繪制的簡易換崗圖,對著月光吃力地琢磨了半天。紙上畫滿了陳九看不懂的符號。
為了這張圖,他之前假意求那個該死的埃爾南德斯辦事,花了巨資送禮,就為了能找機會閑逛,了解莊園里的守衛情況。
現如今,重金換來的情報幾乎成了廢紙。雖然有心理預期,但還是讓他心底不由自主得忐忑不安。
梁伯輕輕拍拍他的肩膀,要過了菲德爾手里的單筒黃銅望遠鏡。
這西洋鏡他用過,之前在直隸地區的滄州血戰,他崩死了一個清軍的參將,從他身上搜出了這東西,用過很多年。
這金發zazhong還是太嫩,大戰當前,有太多意外情況,還是要靠自己眼睛去看。
不同于那夜甘蔗園的廝殺,此時一眾人商討戰術,奔襲戰場,重回戰場的感覺讓他有些恍惚。
猶記那日,去往北伐的路上冷得刺骨。
那是咸豐三年,跟著林將舉旗時,兄弟們一起喝過酒。將軍說等打進北京城,要重開太平盛世,讓每個老百姓都有飯吃。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天下一家,同享太平。
阿生總念叨家里兩畝甘蔗地,說打完仗就回去熬紅糖,阿貴笑著說想娶個漂亮婆娘。滄州城的濃霧吞了他們最后一聲叫喊,像被掐滅的煙鍋子。
情報來講,滄州城內守軍不過三千。林將大旗一揮,梁伯帶著人就沖進了那日的大霧里。
城破之后的巷子里,那個使短棍的滄州人青布包頭,兇猛異常,梁伯親眼見他用棍梢挑開阿生的喉結,又反手敲碎阿貴的太陽穴,血珠子染紅了白霧。
他的腿就是那時折的。短棍擦著鐵甲縫隙打進來,喀喇一聲,梁伯還記得栽在尸體堆里感受到自己小腿骨碎了的巨痛。那滄州人小眼睛瞇成縫,舉起棍子要補最后一下,忽然被亂軍沖開。后來才知道,這殺神那天至少廢了四十個精銳。
城破時殘陽如血,兩萬精銳死傷近四千,他從家鄉帶出的老兄弟死了幾近一半,旗下全是血肉模糊的熟悉面孔。
他那時站在血染紅的街上,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好多衣衫襤褸的老百姓、鄉勇如此頑強。
那是恨極了他的眼神,恨不得讓他被野狗分食的憤怒。
不是要重開太平嗎?不是要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嗎?
為何?
林將下令屠城,滿城哀嚎震天。
濃霧盡散,遍地尸血。
自那之后,他帶著人當了逃兵,回了天京隱姓埋名,-->>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每日只是飲酒度日,荒廢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