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起了些晨霧,劉景仁夜里睡的不是很踏實,起來換上漿洗得十分干凈的藍布長衫,心里仍舊有些感慨。
從沒上過這么多人的課。
他捏著炭筆的手懸在半空,指節處還留著去年冬天凍瘡的暗斑,在黑板上寫下“whale”這個詞。
劉景仁新剃的額頭泛起涼意——來捕鯨廠這兩天倒是比平常愜意許多,有人幫著洗衣服,有人做飯,有婦人看他頭發亂糟糟的幫著絞了,比之前的日子不知道好上多少。
“這念。”
他轉身用官話解釋,底下的“學生”廣東福建的都有,土話各自不同,更有幾個黑番夾雜其中,見他望來,露出一口白牙,傻乎乎地笑。
也不知這群黑番能學會幾分。
二十幾個穿短衫棉衣的漢子盤腿坐在倒扣的咸魚筐上,神情懨懨,活似一群被圈禁的野驢。
七歲的陳丁香縮在人群最外側,兩條細腿懸空晃著,褪色的紅頭繩隨窗戶飄進來的海風飄搖。
她眼睛追著碼頭邊跳水的海鳥,看那尾羽掠過浪尖時,忍不住輕喚。
啞巴的手指戳來時,丁香正數到第三只水鳥。后脖頸的涼意驚得她險些栽下木箱,扭頭正對上獨眼男孩鼓起的腮幫子——那小臉曬得很黑,右眼蒙著塊新縫制的皮罩。
他喉嚨里滾出串含混的咕嚕聲,用筆在紙上畫出個歪扭的字。
陳丁香有些不滿的咕嚕了回去,七八歲的農家女孩子,從來沒有過讀書寫字的日子。很小就開始幫著阿媽干活兒,此刻沒人約束她的自由,注意力老是無法集中。
前排的林懷舟聞聲回頭,幾縷頭發掃過寫滿英文單詞的麻紙。十九歲的小娘用貝殼壓住被海風吹亂的紙角,繼續埋頭書寫。
“沒想到還有英文可學,”她想,“這倒叫人高興。”
“劉先生,這’窩兒’是甚物件?”后排的王鐵匠操著臺山腔發問,粗糲的手掌比劃著,“莫不是咱們老家屋檐下的雀兒窩?”幾個剛從惠州來的伐木工哄笑起來,扭頭一看周邊卻沒有起哄,反而投遞來冷冰的眼神,頓時有些訕訕。
梁伯站在一邊掃視,之前上過課的都知道這老漢的心狠,誰敢在課堂上惹事或者打瞌睡,都要狠狠地挨罰,這新來的后生還沒領教過,不知道深淺。
一個月三十美元請來的先生!誰敢這么浪費!
“是海上比這船塢還大的魚,鯨魚。”劉景仁沒有在意,接著說道,“白鬼們管它叫’海上的銀子’,一桶鯨油能換三十塊鷹洋。”
“咱們在的這地界,之前就是捕鯨魚的。”
他突然頓住,目光掃過眾人滿是補丁的褲腳——喉結滾動兩下,轉身又在墻上寫下“catch”。
“這個就是抓、趕的意思,讀作楷吃。”
浪頭拍打礁石的聲響里,林懷舟突然開口:“《格物入門》里說,鯨目可視夜如白晝。”
年輕女人清越的嗓音響起,“故捕鯨船多選霧天出港。”
“今天就是捕鯨的好日子....”
劉景仁有些驚訝于這個美麗女子的博學,《格物入門》他知道,一套介紹西方自然科學的教科書。美國傳教士寫的,很難得,非大戶人家不可得。
他只是知道,卻沒看過。
眾人霎時噤聲,唯有陳丁香盯著林懷舟書上露出的筆頭,她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