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霉味在地下室盤旋,劉晉的傷口在腐臭中隱隱作燙。樓上突然傳來酒瓶碎裂的脆響,震得煤油燈影亂晃。小文攥著發霉的麻布,指尖被膿血浸得發黏,“晉哥,外頭不對勁......”
話音未落,一層的天花板突然震顫,落下墻灰。阿德抄起磨了整夜的匕首貼到門邊,耳聽得樓上傳來于新沙啞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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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威士忌被于新一飲而盡,他的指尖在厚厚的一疊美元上痙攣顫抖,對面紅毛警察布朗嘴咧得更開了。這個愛爾蘭裔警探伸出毛茸茸的手,卻沒有拿錢,又掏出槍管敲了敲桌面:“屬于我的那份呢?”
酒氣沖上于新的太陽穴,這紅毛zazhong往日索賄都交由心腹應對,今日直面這嘴臉,竟讓他有些不適應。
已經有多久沒人敢這么跟自己說話了?
此刻的自己宛如喪家之犬,躲在小小的酒水商店,派出去求援的人紛紛無功而返,往常生意上親密無間的人具都避之不及,他轉頭無意間瞥到酒柜的玻璃,那張臉和身上一樣散發著令人厭惡的無奈之色。
“黃皮豬聽不懂人話?”布朗的槍口頂在于新汗津津的額頭,“帕特森警長要兩千,我布朗警探的辛苦費另算五百!”
他此時根本都不在乎眼前這個人是不是所謂的華人頭領,只想多撈一點錢。
于新浮腫發青的臉僵了一瞬,還有些難以置信。
這個昔日文質彬彬的會館管事,此刻辮子散亂如枯草,前襟沾滿酒漬。他忽然想起喬三之前的譏笑——“于新這廝不過就是個能掙點錢的賬房罷了....”
刀,現在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孫師傅!”于新突然暴喝,老漢應聲閃進身前,布鞋尖橫在過道。四個打仔從酒架后轉出,眼神不善。
布朗的藍眼珠轉了轉,槍口卻紋絲不動:“讓你的黃皮猴子們退下,否則我打爆你的......”
“你殺了我也走不出這間屋子!”于新冷笑一聲。
自己手里下的打仔敢不敢動手他不知道,那個孫師傅是北地人,身上背了幾樁命案,每天好吃好喝伺候著,忠心自然談不上,但弄死個區區紅毛鬼之后再跑路他自是有信心。
花了那么多錢養人,不是白花的!
開了槍,今天在場就不可能有人獨活。
地板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阿德和小文躊躇間出現在樓梯口,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對峙的兩人。
這是怎么了?
于新心里的底氣更足,這兩人的師兄還要依靠他吊命,半大小子動起手來更不會猶豫。
布朗的喉結動了動。他認得阿德這種眼神,去年鎮壓暴動時,那個被鉛彈打穿肚子的heigui也是這么盯著他,直到咽氣都沒閉眼。
“各位兄弟聽真!”于新突然轉向手下,指節在桌面敲出脆響,“這紅毛鬼今日若敢動我,誰取他性命,我在花園角的宅子連同五個女人都歸他!我弟弟知道錢藏在......”
“玩笑!都是玩笑!”布朗突然收槍入套,門牙在煤氣燈下閃著狡黠的光,“我們可是老朋友了。”
他倒退著走向店門,臉上掛滿了笑容。
不給就不給吧,等下是一樣的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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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新搖晃著撐住柜臺,心底那口氣險些泄掉。當布朗的身影關上玻璃門時,他忽然瞥見自己手邊厚厚的一疊美鈔,突然愣住。
壞了!
他抬眼望去,街對面樓下的陰影里閃過三三兩兩的身影,向著這邊靠近。
“抄家伙!”嘶吼沖出口腔的瞬間,尖銳的銅哨聲刺破黃昏。
二十幾個持刀漢子從街角涌出,辮子纏頸、短打綁腿,分明是喬三蓄養的四邑刀手。沖在最前的漢子,正是那日在塔迪奇飯店使槍的矮腳虎。
布朗放下哨子,專門回頭給了于新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該死的紅毛勾結喬三趁火打劫!
他早就想好了!
一瞬間的悔恨、憤怒、后怕狂涌,心跳瞬間提速,一夜的酒精發酵讓他瞬間上頭。
“給我死!”
于新抽出藏在懷里的史密斯威森轉輪shouqiang。他自己私藏的槍是用煙土從鬼佬手里換來的寶貝,一共沒多少,還發下去幾支。
平日里他沒什么安全感,洋槍從來不給手下配發,直到昨天才破了例。
此刻被醉意模糊了準星,他大步沖近,走到窗戶跟前,看著還在路邊準備橫穿街道的紅毛,第一槍打碎玻璃,打在布朗肋間,紐扣迸飛時帶起血花、第二槍擦過警探胳膊,在鐵路燈桿上擦出火星、后面全都打空。
街面頓時炸了鍋,路過買菜的白人主婦打翻了手里的籃子,尖叫著跑開。
幾個行人頓時掄開步子逃竄。
于新的食指扣在扳機上劇烈顫抖,殘留的硝煙刺得他鼻腔發燙,
這讓他想起十二歲那年偷吸大煙槍的滋味——同樣令人眩暈的失控感,同樣灼燒肺腑的悔恨。玻璃碎碴折射出無數個扭曲的自己,每個倒影都在獰笑:看啊,這就是寧陽會館的大爺,連殺條洋狗都要手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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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紅毛......喬三......全他媽是臭蟲!”
他拼命拍打著擊發錘,直到一發子彈也射不出,胡亂抹了把嘴角的酒沫,后槽牙幾乎要咬碎。十年了,從赤腳爬上運豬仔的船開始,他何時不是步步為營?領事館的洋人、六大會館的宿老、唐人街的生意……這些蛛網般的關系竟被個沒腦子的武夫和紅毛鬼一起捅成了篩子。
從來到金山給一個白人律師當廚子,到成為四千金山客中的人上人,擁有幾家商店和農場,整整十年!從來沒有人如此折辱過他!
那貪婪無度的紅毛竟然沒死,從地上跪坐起來,捂著胸腹掙扎著起身。
于新憤怒地扣動扳機,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打空,剩下的子彈還藏在樓上的柜子里。
沖在最前的刀手側身到墻根躲避,抬頭瞄了一眼窗戶內撥開彈巢查看的于新,頓時狂喜,起身快跑兩步,手里的刀直接捅進窗戶橫掃過來。
孫師傅踢出條凳架開長刀,第二把卻毒蛇般砍向于新的腳踝。
“爺小心!”吳大有扯著公鴨嗓撲來,一把扯住了于新的衣服,拉得他踉蹌后退。
四個刀手呈犄角陣型突進,后面的兇徒左手匕首反握護住心口,右手竟擎著把鋸短的雙管獵槍——分明-->>是要把屋里的人轟成蜂窩!孫師傅眼尖,一瞬間捕捉到,戳腳如暴雨點地,布鞋尖踢起的碎玻璃在煤氣燈下織成銀網,卻阻不住刀手們同歸于盡的瘋勁。
鋸短的槍管在黃昏的街道亮相,刀手首領咧開滿口黃牙,推開身前擋路的刀手,意大利造“獵狼槍”的擊錘發出死神的輕響。
這是喬三從費城弄回來的大殺器,專為今天所用。
孫師傅瞳孔驟縮,根勁從腳底炸開,如離弦箭般拉著于新后退。鉛彈混著鐵釘玻璃渣在槍口炸出扇形火網,兩名撲向窗戶想要擋住敵人的打仔瞬間成了血葫蘆——前胸嵌滿碎片的漢子兀自瞪著眼,手指還摳在窗框的碎玻璃里,臨死前還在悔恨自己為了領賞,一時沒看清,竟然撞在槍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