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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吊燈將宴會廳映得如同白晝,市長喬治·哈斯廷斯輕拍德裔議員威廉·阿爾沃德的肩頭,兩人低聲交談著朝書房走去。幾個有事要談的官員、商人緊隨其后,雪茄煙霧在他們身后拖出蜿蜒的灰痕。樂手們適時拉高小提琴的音調,掩蓋了離去的輕響。
陳九倚在落地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禮服的襯里。舞池里旋轉的裙擺讓他想起捕鯨廠晾曬時被風吹起的染布——那些浸透汗水的粗麻布,此刻全被幻化成塔夫綢與天鵝絨。
“阿九。”趙鎮岳走過來,遞過一杯酒。
一席夜話剖肝瀝膽,倒教二人添了幾分肝膽相照的義氣。
陳九擺擺手,遠處隱約傳來大笑,白鬼中氣十足的嗓音穿透舞池的喧鬧。
“可是心頭郁結,獨自在此傷懷?”
陳九嘴角扯出三分苦笑:“不過念及數月前尚食不果腹,如今竟與這些洋夷廝混...”
“人吶,終須朝前路看。”趙鎮岳捋著白須,“對了,聽聞你與會館的人有些齟齬,還有人放話要你們永不能進唐人街,不若老夫做個和事佬?”
“罷了....”陳九搖頭。
老坐館枯瘦的手掌落在他肩頭:“會館雖有些上不得臺面的營生,到底接濟過許多初渡金山的鄉親。前些年臺風毀船,會館便賒出三百擔糙米...”
趙鎮岳見陳九垂著眼皮不接話,搖頭苦笑道:“賢侄莫怪,這兩年各個會館宗親會實在是龍蛇混雜得緊。上月潮州那伙人在賭檔為抽水錢械斗,血濺了整條巷子——我這把骨頭,也經不起這些腌臜事了。”
事實上,這幾年他也不怎么愿意跟會館的人來往,眼不見心不煩,多數時候都不在唐人街待。
陳九:“我在老家討海時,常見漁婆拿麩皮混著觀音土做餅。如今這滿堂的歌舞,倒更叫人眼暈。”
老坐館回頭看了一眼,“民生多艱吶……”
“回吧。”趙鎮岳忽然轉身,杖頭叩在地磚上,“你說的也對,這西洋景兒看得人眼疼。”
“主人家已經去待客了,咱們留在這看洋婆子跳舞也沒甚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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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碾過碎石頭路的聲響在夜色中格外清晰,陳九扯松了禮服領口,帽子擱在膝頭,眼睛映著街邊煤氣燈忽明忽暗的光。趙鎮岳的檀木拐杖橫在兩人之間,龍頭雕紋的包漿被摩挲得發亮。
“我一直在想剛剛你問的問題。”
“阿九,你可知金山華人去年往國內匯了多少銀元?”老坐館忽然開口,粵語混著馬車顛簸的吱呀聲,“光是致公堂和六大會館經手的匯票,就有二十萬。”
陳九指節叩了叩,外頭飄來烤肉的香氣:“都拿去修祠堂買田地了?”
“修祠堂?”趙鎮岳冷笑一聲,拐杖尖戳了戳車底板,“臺山黃家三房的長子,前年帶著兩船機器回廣州,在十三行開了間繅絲廠。新會的林氏宗族湊了五萬銀元,托香山商人買了批雷明頓洋槍——聽說李中堂的淮軍都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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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九驀地坐直身子。
“朝廷不是禁私運軍火?”
“禁?”老坐館往外探頭看了看,路邊的燈光潑進來,映得他皺紋如刀刻,“洪楊亂后,哪還有工廠能造好槍?江南機坊十室九空。曾文正公奏請師夷長技,如今福州船政局、金陵機器局,哪處沒有金山華商的股本?今晚你見到的茶商老周,上月他的船剛運了臺蒸汽機去國內——”他忽然壓低嗓音,“輪機艙夾層里藏著六門克虜伯炮。”
陳九想起舞會上那些鐵路公司的徽章,鬼佬議員談論華工時輕蔑的嘴角,喉頭有些發緊:“既如此,朝廷可曾替金山同胞說過半句公道話?《蒲安臣條約》簽了快兩年,金山的華人反倒待遇一天不如一天!”
陳九是個沒太多墨水的,王二狗的報紙起了大用,他日夜翻看,恨不得把那些鉛字嚼碎了吃進去。如今不同往常,自己肩負著百多人的生計,不由得不用心。
車輪猛地硌過坑洼,趙鎮岳的龍頭杖晃了晃:“兩宮垂簾,恭親王主理洋務,眼里只有洋務、槍炮制造。至于海外棄民...”他自袖袋摸出枚同治通寶,黃銅錢在掌心轉出殘影,“同治四年,秘魯華工狀告莊園主虐殺同胞,朝廷只回了句久居番地,自棄王化。”
陳九摸了摸懷里轉輪槍柄,才能給自己的憤怒一點寬慰。
“哎.....”
“自己管好自己的事吧....”
“眼下苦一苦不要緊,總歸是國內的事重要。”
趙鎮岳說完,像是想起什么,語調陡然轉亮,“香山容純甫,你該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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