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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九兩金 > 第4章 籌謀

            第4章 籌謀

            半晌沉默。

            陳九的耳后突然掠過一絲涼意。他本能地偏頭,看向身后。

            一柄生銹的砍刀已橫在少年阿吉喉間。刀刃上的缺口硌著皮膚。

            阿吉頓時端起了槍,有些應激。

            “九哥!”

            “莫動。”低沉的粵語從陰影中傳來,帶著客家腔調的沙啞。

            幾道身影從黑暗中無聲浮出。領頭的老兵半邊臉隱在陰影里,臉上因為常年做工布滿皺紋,很是蒼老,看著已經年逾五十,眼里泛著鷹隼般的光。

            王崇和的拇指頂開了長刀的刀鞘,卻見陳九緩緩抬手,五指張開向下壓了壓。月光照亮陳九的側臉,他脖頸青筋暴起,有些不滿這些人的敵意。

            形勢急轉直下,兩撥人在洞口對峙,只是明顯陳九的人占據了上風,他們人人有槍,即便是被刀架住脖子也沒有驚慌,臉上分明帶上了羞惱和殺意。

            阿吉的喉結在刀刃下滾動,“九哥,動手!”

            “閉嘴!”

            陳九吐出一口氣,“東王貼身侍衛陳桂新?梁伯托我捎了咸魚干。”

            刀鋒又逼緊半分,血珠順著阿吉頸線滑落。

            陳九皺了皺眉頭,有些煩躁于這些人二話不說架刀的難纏。

            梁伯跟他說起過此人,這人原是個木匠,他的木匠手藝和作戰勇猛使其從普通士兵迅速晉升,成為東王楊秀清的貼身侍衛。

            打武昌時脫穎而出,和梁伯等十幾人共同受到了洪王親自嘉獎。

            在打武昌時,陳桂新以木匠技藝督造浮橋,在清軍封鎖長江的情況下,僅用數日便搭建起可供大軍通行的浮橋,使得太平軍得以快速渡江并攻占武昌。在太平軍中也是出名人物,不遜色于梁伯當時的名號。

            “天京事變”爆發后,兩人也曾在城內共同作戰,只是彼此并沒有照面,后楊秀清及其部屬遭清洗。陳桂新作為東王親信,被迫逃亡,卻不知如何到了加州。

            昔日都是太平軍的中流砥柱,如今卻均是流落異國他鄉,讓得知消息的梁伯唏噓不已。

            老兵咧開嘴,露出參差的黃牙:“帶鬼佬進礦洞?楊大帥在天京就是被洋槍隊害死的!”

            他突然暴喝,陳九身后的洞口也出現幾個漢子,舉著火銃,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威爾遜顫抖的禮帽。

            “這個白皮是鐵路公司的獵犬。”

            “剩下兩個是雇來的向導。”

            陳九的聲音依舊沉穩,他左手在陳桂新的注視下緩緩探入內袋,指尖夾出梁伯的親手信。

            洞口探出的火把的光暈晃了晃。

            一個跛腳老者從巖縫擠出,瘦削的手指抓住信件。他的指甲縫里嵌著黑紅的污垢,不知道多久沒洗。

            “后生仔莫怪…”

            老者渾濁的瞳孔盯著手里的信有些微微顫抖。

            這封信一字一句斟酌,寫了兩天兩夜,由梁伯口述,劉景仁書寫,再由梁伯一字一句抄寫,耗盡心力,淚水幾度打濕衣襟。

            “鐵路上的白皮經理用炸藥封了礦井通風口,三百兄弟活活悶成紫茄子。”

            “現如今,都恨死了白鬼,見你同鬼佬一起,難免激動。”

            礦洞深處突然響起陸續的腳步聲。十幾個影子在黑暗中蠕動,褪色襤褸的棉衣與鐵路工的制服混作一團。有人緊緊盯著威爾遜和白人律師卡洛,手里還握著棍棒和砍刀。

            兩個白人在一群華人兇徒之間瑟瑟發抖,一不發,生怕引起什么過激的行動,血濺當場。

            “鐵路公司不知道雇了多少條這樣的獵犬。”

            陳九踢了踢地上昏迷的偵探,鞋子挑起那人的下巴,“我聽他說,鐵路公司新組織了一批武裝,他們要血洗營地。”

            腳步聲戛然而止。陳桂新的眉頭抽搐著,刀尖直指陳九:“我怎知你不是鐵路公司的倀鬼?”

            老秦突然站出來打圓場,剛說幾句好話就被推到一邊去。

            “我已經審過了,等下你要是不放心,自己再審一遍。”

            “這個平克頓偵探社的獵犬專挑逃奴當眼線,或者干脆就自己混進bagong隊伍。”

            火把突然暗了一瞬。陳桂新的眼睛在明滅間閃爍,刀鋒微微后撤半寸。

            他看向正在閱讀信件的老漢,卻只見那人淚流滿面,手抖得不行,顯然跟梁伯是故舊相熟。

            “老哥…..”

            他忍不住帶著哭腔斷斷續續誦讀。

            “暌違七載,音訊兩絕……”

            “恍見天京城頭血旗獵獵,方知故人尚在人間…..”

            “清妖火船封海,洋艦如黑云壓城…..后逃亡古巴,日砍蔗不休,監工鞭痕入骨,至今背上猶見焦烙“豬仔”印記…..漂洋兩月余,終泊金山。”

            “今據南灘廢廠,率漁民百多人捕魚晾曬。雖篷牖繩樞,然刀槍未銹,血性未冷……薩克拉門托河谷有太平遺脈,終日躲藏,食腐鼠,不見光,某聞之五內俱焚…..”

            “聞鐵路公司豺狼環伺,兄等困守礦洞。某和陳九兄弟于古巴引蔗田暴動,縱火焚園,其煙蔽月經久不散。今時不同往日,華洋血仇,非霹靂手段不可破局。若兄決意起事,南灘百多人愿為后應。刀劈鐵路之日,某當親率疍民駕漁船沿河而下,以火油焚其金庫,以鹽漬封其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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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父殺天兄,江山打不通?兄莫忘,翼王劍折大渡河時,曾血書“來世再續天國夢”。今某等殘軀茍活異邦,真要埋頭縮卵一輩子?若不能教這些欺辱同胞的白鬼血染太平洋,何顏見天京城頭萬點魂?”

            “黃金若糞土,肝膽硬如鐵。”

            “兄血是否未涼矣?”

            “太平天國丁巳年殘部梁文德頓首。”

            礦洞深處傳來少年的詢問,隨即被人死死捂住,只剩斷續的嗚咽。

            “秦伯說你們缺藥。”

            陳九眼眶不知為何也有些濕潤,他示意旁邊的漢子解開行囊,露出油紙包裹的金創藥和三七粉。王崇和適時遞上牛皮水袋,袋口傾瀉出高粱酒香,這是托至公堂的老藥師用蛇膽泡的清熱解毒藥酒。

            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帶著遲疑的節奏。

            陳桂新突然收刀,臉上帶著深深的落寞。

            “帶白皮過堂,要先飲符水!”

            洞里出來的人端著碗,拿起王崇和的水囊倒出酒液,然后灑下一把灰,變成半碗黑湯。

            威爾遜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按著頭喝掉,他驚恐地望向身邊的卡洛律師,后者也被強行灌著,仰頭飲盡自己那碗。

            他不懂這些人搞什么把戲,還以為自己是被下了什么藥,痛苦地嘔吐,而不久前才達成合作關系的陳九卻沒有阻攔。

            “帶他們進內洞。”

            巖縫比想象的更窄,兩人寬的洞口越往里走越窄,陳九不得不卸下槍套側身擠入。腐臭和排泄物的酸味涌來,讓人眉皺。

            卡洛的律師袍下擺沾滿暗綠色苔蘚,惹得他裹緊了衣袖,雖然厭棄但仍不敢抱怨。

            他暗暗注視著前面帶路的兇徒,那封信一讀出來,劍拔弩張的氣勢頓時消散,兩方人馬都變得沉默,身上的冷意卻更甚,讓他不自覺起了雞皮疙瘩。

            這幫人要干什么?

            從劫匪出現開始,這一路就像脫軌的列車一樣,讓他全然看不懂。

            先是哄的那個落魄記者跟個狗腿子一樣上躥下跳,然后又四處亂竄。

            不是說要去薩克拉門托尋人,不應該是四處打聽嗎?來這莫名其妙的地方干什么,一個清國佬的bagong營地又能做什么?

            這里為什么這么臭!上帝啊!

            他對自己未來的日子充滿絕望,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滿眼都是麻木呆滯。

            轉過三道彎,豁然開闊的溶洞讓所有人呼吸一滯。三四丈高的穹頂充滿刀劈斧鑿的痕跡,本該壯闊的奇觀卻坐著躺著密密麻麻的黑影,在孤零零一個火把的殘光下令人窒息。

            巖壁鑿出的“糧倉”里,空空蕩蕩。

            “小心腳下。”

            陳桂新踢開幾個碎石頭,“上個月有幾個外出找吃食的被鐵路巡邏隊試新槍,拿人當活靶。”

            “只找回來被野獸吃剩的骨頭….”

            帶路的漢子舉著火把,昏黃的光暈在礦洞巖壁上搖曳。

            里面很黑,根本看不清有多少人,估計這些人早就斷糧許久,若不是他們突然造訪,恐怕連火把也舍不得點。

            他走過蜷縮的人群,鞋子碾過碎石發出細碎的脆響。洞窟深處飄來腐肉與排泄物混合刺鼻氣味,里面很空闊,應該是另外鑿了排氣通風的地方,要不然容不下這么多人呼吸。

            好在礦洞內部還算干燥,總不至于潮濕發悶。

            十幾個漢子擠在巖壁下,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活像被風干的咸魚。

            “給口水吧…”倚在墻邊的青年突然抓住他的褲腳,力道大得嚇人。陳九解下水囊時,青年喉結瘋狂滾動,卻只敢小口啐飲,之前有人搶水被活活打死。

            律師卡洛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黑色的羊毛大衣早被巖壁摩臟。他和畏畏縮縮的威爾遜兩人縮在隊伍中間,看著火光照亮一張張蠟黃的臉。某個瞬間,卡洛竟覺得這些黃種人的眼睛在黑暗里泛著狼一樣的幽光。

            “四百二十七口,全在這了。”

            “原來有五百多口,死了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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