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斜照在薩克拉門托中國溝低矮的窩棚上,將破敗的竹席屋頂染成暗紅色。
陳九踩著泥濘的小路,鞋底黏著污水的氣味。
幾經輾轉,歷時八天,他們終于重返這里。
整整十一個兄弟埋葬在落基山脈下的荒原,長眠于此。
華人因為鐵路和金礦成批成批地來到美洲大陸,同樣也因為鐵路陸陸續續死在這里。
薩克拉門托的華人很不好過,比起金山大埠差上許多。
中國溝的地勢低洼,每逢雨季,渾濁的積水便會倒灌進棚屋,將本就單薄的被褥和干糧泡成發霉的爛泥。
聽這里的人說,上次大洪水,很多人被卷了進去,無力掙扎。
諾大的一個城市,光鮮亮麗,竟被人趕到這樣的爛泥溝里…
此刻雖是旱季,但空氣中仍彌漫著臭氣。
那是死水、糞便和汗酸混合的味道。
他走到一間搖搖欲墜的木板屋前,十余名還剩下的“保善隊”隊員和中國溝能話事的已擠在油燈昏黃的房間里等待。
王崇和抱臂倚在門邊休息。
劉景仁蹲在煤油燈旁,用炭筆在皺巴巴的地圖上勾畫著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氣,走進窩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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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夫斯蹲在窩棚外的陰影里,手指無意識地摸著腰間空蕩蕩的槍套。
“fuck……”
他往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
華人勞工的尸體他見得多了,餓死的、累死的、被雪崩埋了的,哪具不是像垃圾似的往貨車里一扔了事?
可那天在普瑞蒙特里,當子彈飛舞,他頭一回覺得,這些黃皮的血性讓人膽寒。
格雷夫斯透過門縫看見陳九瘦削的背影。
這小子最近愈發沉默,倒像塊被血浸透的石頭,硬得硌人。
“把頭抬起來。”
陳九的聲音突然響在耳邊,驚得格雷夫斯一個激靈。他下意識要摸槍,卻只抓到滿把空氣。
抬頭正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冷得像落基山的雪,看得他后頸汗毛倒豎。
這眼神他太熟了。
那些被他弄死的南方佬臨死前就是這么瞪著他的。
可是現在,他才是那個“俘虜”。
“我知道你想什么。”
格雷夫斯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嗓子嘶啞,
“放心,現在除了跟著你們,我們還能去哪兒?”
“鐵路公司和平克頓都想要我的命,呵…”
他摸了摸脖子上結痂的彈痕,那是斯坦福的私兵留給他的紀念。
真諷刺,為鐵路公司賣命這么久,最后差點被“自己人”打成篩子。
“我冇殺你,只因為你仲有用。”
陳九的聲線冷硬如鐵,“但你要記緊,你的命是埋在雪里的兄弟換的。”
“除了我的人,還有你的人!”
臨到鬼門關轉了一圈,格雷夫斯發現折磨自己的病癥突然好了,原來,人命是那樣值錢,他還沒做好去死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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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
這些臨時被召集的人很不安。
有人蜷縮在墻角咳嗽,有人機械地搓著紅腫的手掌,指縫間還沾著洗衣房的堿粉;更多人則沉默地盯著地面,不知道陳九是不是來追究他們上次逃跑那沒卵的事情。
“九爺。”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華工打量四周,最終還是咬牙站起身,“剛剛喊人的兄弟,話九爺你打算帶住大家揾條生路?”
陳九的目光掃過每一張枯黃的臉。這些曾揮舞鐵錘和美洲大陸搏斗的漢子,此刻眼中只剩下饑餓和麻木的遲鈍。
他踢開地上一個漏水的鐵皮桶,桶里漂著幾片爛菜葉…..
“都說說,眼下靠什么活命?”他單刀直入。
“洗衣工……咳……每天洗十四個鐘,工錢還不夠買半磅咸肉。”說話的是個消瘦的青年,手指頭被水泡得泛白發皺,“啲鬼佬仲嫌衫‘有怪味’,現在洗衣工的活計也不好找了。”
角落里傳來沙啞的接話:“我在罐頭廠刮魚鱗,監工說黃皮手細,適合干這種陰濕工。”
他舉起潰爛的雙手,給陳九看了看。
陳九拉過一個低矮的木凳子坐下。這些故事他太熟悉了。
一路馳騁,見了太多,也聽了太多。
自橫貫大陸鐵路竣工,上萬華工被像垃圾般丟進西海岸的貧民窟。三藩尚有唐人街龐大的宗族網絡維系,勉強維系著體面。
薩克拉門托的中國溝卻像被遺忘的沼澤,人人都吃不飽,同鄉會忙著扒皮,還有兇悍的協議堂打仔來收保護費。
盡管這些人都見了閻王,日子卻不曾好過上半分。
直到一個沙啞的聲音打破壓抑:“我們些人在河谷那邊挖渠。”
眾人回頭看向說話者。
這是個中年人,面皮皸裂似樹皮,褲腳沾滿干泥:“班白鬼請咗幾十個華工挖溝筑堤,話要抽干沼澤造良田。”見陳九挑眉,急急補多句:“我睇真嗮!啲黑泥肥到漏油,種乜都得!”
陳九一愣,讓他詳細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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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站在齊腰深-->>的臭水里,用竹筐運走爛泥,再夯入紅木樁固定堤壩。每月帶走十幾條人命。”
“地勢低過中國溝?”陳九突然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