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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告同胞書

            臘月二十三。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北灘這片昔日荒涼的捕鯨廠舊址,今日卻已是人聲喧嘩,一派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景象。

            空氣中,咸澀的海風夾雜著魚腥、桐油和新鮮木頭的味道,更添了幾分新出爐的饅頭香、熬煮魚粥的鮮氣,還有一種難以喻的、叫做“希望”的氣息在悄然彌漫。

            這是“華人漁寮”落匾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型慶典。

            陳九決意要辦得隆重、體面,既是為了告慰一路行來犧牲的弟兄亡魂,凝聚人心,更是要在這片冰冷的異鄉土地上,為這群漂泊無依的同胞,重新豎起一塊精神的牌匾。

            為了這場慶典,陳九從薩城回來就開始籌備。

            黃阿貴帶隊,不僅采買了大量的年貨、祭品、紅綢布料,還通過趙鎮岳的關系,重金聘請了一個在華人圈子里頗有名氣的粵劇戲班。

            這戲班的臺柱子據說曾在廣州府的名園里唱過,身段唱腔都是一流。

            天剛破曉,三輛掛著彩旗的馬車便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漁寮的大門。

            班主老錢攏了攏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白的舊棉襖,指尖卻不由自主地有些發顫。

            他瞇起昏花的老眼,竭力想看清里面的景象。這是一片依海而建、錯落有致的嶄新木板房,與周圍荒涼的灘涂和礁石格格不入。最高處是一棟古怪的三層磚石大廠房,巨大的煙囪像一根手指戳向灰蒙蒙的天空。

            門口已經站了不少人,影影綽綽,看不清面目,但那一道道投來的目光,卻扎得人后背發涼。老錢叔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拉緊了懷里揣著的胡琴。

            “師父,”旁邊一個年輕的武生演員湊過來,聲音壓得極低,“這地界……瞅著邪性得很吶。”他的臉色有些發白,握著槍棒的手心全是冷汗。

            何止是邪性!

            老錢叔在心里暗罵。來之前,唐人街早就傳遍了。

            這伙人是群sharen不眨眼的亡命徒!有說是秘魯殺出來的暴亂苦力,有說是被清廷通緝的江洋大盜,更有甚者,說他們跟那些在碼頭區當街sharen的“辮子黨”是一路貨色!傳聞里,他們占了這廢棄的捕鯨廠,殺退了來犯的紅毛鬼,連鬼佬巡警都不敢輕易靠近。

            若不是至公堂的人親自上門“邀請”,給的賞錢又實在豐厚得讓人難以拒絕,打死他也不愿帶著這班吃飯的家伙什兒,來這種鬼地方唱戲。這哪是唱戲?這簡直是往閻王爺的嘴邊送點心!

            他偷眼打量岸上那些漢子。個個穿著粗布短打,身形精悍,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銳利得像鷹隼。不少人腰間鼓鼓囊囊,顯然是藏了家伙。幾個站在高處放哨的,手里明晃晃端著的是……洋槍?!

            老錢叔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這哪是什么漁寮?分明就是個武裝森嚴的賊窩!

            “都打起精神來!”

            他強作鎮定地低喝一聲,理了理頭上的瓜皮帽,“咱們是來唱戲的,不是來送死的!一會兒都給我放機靈點,少說少看,唱完拿錢就走,莫要惹事!”

            盡管如此,當看著那些沉默著圍攏過來、眼神冷漠的漢子時,老錢叔的腿肚子還是忍不住微微打顫。

            戲班的行頭家伙什兒被十幾個后生仔七手八腳地搬抬下來:描龍繪鳳的樟木戲服箱、各種耶樂器、锃亮的銅鑼銅鈸、還有道具……

            戲班師傅們呵著白氣,搓著凍僵的手,新奇又帶著幾分畏懼地低頭干活,悄悄打量。

            他們在金山、薩城、洛杉磯都演出過,什么樣的場子沒見過?可這般建在荒灘之上、由一群看著就不太好惹的漢子們聚居的地方,倒真是頭一遭。

            早飯吃得格外豐盛。

            馮師傅卯足了勁,帶著幫廚的婦人、后生蒸了白胖暄軟的大饅頭,熬了濃稠滾燙的魚片粥,還特意炒了幾大盆香噴噴的蔥油海蠣。

            眾人圍坐在新落成的飯堂里,顧不上說話,只聽得見呼嚕呼嚕喝粥和嚼饅頭的聲音。連平日里最沉默寡的老漁民,臉上都掛著難得一見的笑容。

            飯畢,眾人情緒高漲,紛紛涌向議事廳前早已搭好的戲臺。

            這議事廳是整個漁寮最核心的建筑,由阿炳叔親自督造,帶著十幾個最好的木匠,后來新加入的鐵路勞工幾乎全撲了上去,才趕在春節前完工。

            框架用的最粗的紅松,飛檐翹角,雖不比老家雕梁畫棟的祠堂,但顯眼的地方也做了簡單的雕花。每一處都凝聚著眾人的心血與期盼,矗立在北灘的鹽堿地上,自有種不屈的傲然氣度。

            戲臺就搭在議事廳前方的空地上,紅綢彩布將簡陋的木臺裝點得喜氣洋洋。

            戲班的師傅們忙碌足足一個時辰,擦了擦頭上的汗,各就各位,調弦定音,拉開了架勢。

            “哐——嗆——”

            高亢嘹亮的鑼鼓家伙驟然響起,瞬間壓過了海浪的濤聲。

            開場戲是熱鬧吉祥的《天官賜福》。

            幾個穿著錦繡袍服、戴著面具的演員在臺上載歌載舞,唱腔圓潤,身段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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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接著,畫風一轉,激昂的鼓點響起,武生演員們翻著跟頭,舞著刀槍上場,一出《三英戰呂布》打得是風生水起,喝彩聲此起彼伏。

            臺下黑壓壓擠滿了人,男女老少,個個看得目不轉睛。

            許多人是第一次在金山看到如此正宗的粵劇演出,那熟悉的唱腔、經典的橋段,勾起了他們埋藏心底的鄉愁。有人跟著哼唱,有人看得手舞足蹈,有人則默默垂淚。

            梁伯靠在一根新立的木柱旁,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張阿彬則和幾個南灘來的老漁民擠在一起,不時為臺上演員的精彩叫好,黝黑的臉上泛著興奮的光。

            傅列秘和卡洛律師遠遠在木板房那邊站著,有些好奇,沒人通知他們,只是被鑼鼓聲吵醒。

            他們沒敢隨意靠近,這些日子卡洛和傅列秘的溝通不少,讓傅列秘由衷有些恐懼他口中那個sharen不眨眼的“陳九”。

            陳安拉著陳丁香的小手,擠在最前排。

            小啞巴獨眼里滿是新奇與興奮,小手不停地比劃著。

            陳丁香則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臉譜和舞動的長袖,小嘴微張,完全沉浸在這從未見過的熱鬧景象中。

            陳九站在人群的最后方,并未上前。

            他看著弟兄姐妹們臉上那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看著孩子們眼中閃爍的好奇光芒,心里五味雜陳。

            這一刻的溫暖與凝聚,是如此珍貴,還要支撐他們繼續在這片冷酷的土地上繼續掙扎前行。

            日頭漸高,戲臺上的鑼鼓暫歇,演員們退到后臺。

            陳九深吸一口海風,走到議事廳門前,示意眾人安靜。喧鬧的人群漸漸平息下來,數百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

            他今日特意換上的靛藍長衫在海風中微微拂動,襯得他身形愈發挺拔。

            連日來的操勞與廝殺在他臉上留下了印記,眉宇間帶著幾分揮之不去的冷厲,但眼神卻異常堅定明亮。

            “各位叔伯兄弟!”

            陳九的聲音洪亮,“今日臘月廿三,是我等’華人漁寮’開基立業的大日子!也是咱們在這金山地界,第一次祭拜自家神明,尋回自家根本!”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黝黑、滄桑、卻又充滿期盼的面孔。

            “我哋漂洋過海,九死一生,為的唔系發財,系揾條生路!為的唔系做洋奴,系企直腰骨做人!”

            “今日,我哋就要在這個親手建起的議事廳前,開祠!祭祖!拜神!”

            他猛地指向議事廳緊閉的大門。

            人群中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

            陳九不再多,轉身面向議事廳大門。

            這門是新漆過的,門上貼著林懷舟親手書寫的對聯:“義氣貫日月,忠肝照古今”。

            開祠儀式正式開始。

            四個年輕力壯的后生抬上一張紅漆八仙桌,案上擺著小三牲(豬頭、全雞、大魚)、幾色鮮果和兩盞新點的紅燭。

            大三牲差個羊一直沒有湊齊,平添幾分遺憾。

            陳九親自上前,從身旁侍立的何文增手中接過三炷早已點燃的、足有小兒手臂粗的龍鳳香。他走到門前,面色肅穆,雙手持香,對著兩扇緊閉的朱漆大門深深鞠躬三次。

            “一拜門神護佑,擋煞辟邪,出入平安!”

            “二拜風調雨順,魚蝦滿倉,五谷豐登!”

            “三拜闔寮安泰,人丁興旺,福壽綿長!”

            每一次唱喏,他都將龍鳳香高舉過頭頂,再緩緩插進門前早已備好的兩個大香爐中。香爐里插滿了細細的線香,煙霧繚繞,香氣四溢。

            隨著他的動作,身后黑壓壓的人群也齊刷刷地跪倒在地,朝著大門的方向虔誠叩拜。

            接著是升香爐。

            以梁伯為首,幾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合力,將一只半人高的青銅香爐抬進議事廳正堂。

            這香爐是陳九托趙鎮岳從一家華人商行里淘換來的,雖有些陳舊,但爐身鑄刻的龍紋依然清晰可見。

            香爐穩穩當當地安放在正中央的神龕前。

            最后是開龕門。神龕是老木匠帶著幾個徒弟精心打造的,紅木雕花,龕門緊閉。

            陳九再次上前,他先是在盆里用水凈了手,然后接過何文增遞來的三炷細香,走到神龕前,對著緊閉的龕門拜了三拜,將香插在神龕前的香爐里。隨后,他深吸一口氣,雙手鄭重地放在龕門上,緩緩向兩側推開。

            “吱呀——”

            木門發出輕微的聲響,露出了龕內的景象。

            沒有層層疊疊的祖宗牌位,只有一尊威風凜凜的關圣帝君像。

            關公像約莫三尺高,泥塑彩繪,紅面長髯,鳳眼蠶眉,不怒自威。

            他身著明光鎧,外罩一件繡著團龍紋的綠色戰袍,左手捋著垂至胸前的長髯,右手按在腰間的青龍偃月刀上,胯下赤兔馬蓄勢待發。

            整個神像雕刻精細,色彩鮮艷,在昏暗的龕內燭火映照下,更顯神威凜凜。

            眾人屏息凝神,目光都聚焦在這尊神像上。

            陳九轉身,再次面向眾人。他從何文增手中接過那份早已準備好的《告金山同胞文》,這份文書由何文增、林懷舟、劉景仁三位共同書寫,一字一句都斟酌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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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吸一口氣,由他開始誦讀:

            “告金山同胞父老鄉親書!”

            “我華夏民族,肇始于黃河長江,繁衍于九州四海。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祖宗功德,山高水長……”

            “然近世以降,國運式微,清廷積弱,外夷欺辱。苛捐雜稅猛于虎,天災人禍無寧日。萬千同胞,流離失所,苦不堪……”

            他讀到此處,聲音帶上了幾分悲愴。&amp;--&gt;&gt;lt;br&gt;“……于是乎,有我粵閩子弟,不甘餓殍,不愿為奴,乃奮其勇毅,背負行囊,告別爹娘,辭別妻兒,浮桴于海,萬里遠航。或曰金山掘金,或曰南洋拓荒。只求一餐飽飯,幾尺陋室,光耀門楣,蔭庇子孫……”

            “金山雖好,非我故土;洋樓雖固,難安魂魄。白人視我為異類,紅毛待我如豬狗!契約工之苦,甚于牲畜;甘蔗園內,鞭笞烙印,日日不絕;鐵路線上,凍餒傷亡,尸骨成山!更有甚者,唆使其爪牙,燒我店鋪,毀我基業,奪我錢財,辱我姐妹!”

            陳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

            “蒼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華人豈是天生賤骨?豈能任人宰割,永世沉淪?我輩當效法先賢,抱團取暖,結寨自保!當以忠義為旗,以血勇為刃,斬斷枷鎖,開辟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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