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家坉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借糧風潮中,依靠凌風制定的這套“情理法”相結合的規矩,維持住了難得的秩序和穩定,既沒有冷血地拒親情于千里之外,也沒有陷入被無窮盡索求拖垮的困境。凌風這套既有溫度又有原則的做法,再次讓社員們見識到了他的遠見、智慧和處事能力,他在村里的威信無形中又提高了一層。
凌建國和李秀娥都是心地極其軟善的人,看著堂姑媽這凄慘模樣,聽著她帶著哭腔、斷斷續續的訴說,心里像堵了塊大石頭,沉甸甸的,鼻子直發酸。李秀娥別過臉去,悄悄用衣角擦了擦濕潤的眼角。凌建國重重地嘆了口氣,把旱煙袋在鞋底上磕了磕,又重新裝上煙絲,點燃后悶頭抽著,辛辣的煙霧繚繞著他愁苦的臉,他不知道該怎么接這個話茬。借?家里糧食是比往年寬裕些,可這口子一開,后面聞風而來的親戚肯定絡繹不絕,這家底經得住幾下掏?不借?這可是實在親戚,血脈連著,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娃他爹腿爛在炕上?他陷入了兩難的沉默。
凌風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胸口悶得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老人語行動間透露出的那種絕望,以及那份在絕境中仍想小心翼翼維護著的、微薄的尊嚴。那個叫狗娃的孩子,那盯著窩頭幾乎要冒出綠光的眼神,更是刺痛了他的心。但他比父母想得更遠,也更冷靜。眼前的堂姑媽一家,可能只是這場饑荒引發的求助浪潮的一個開端,一個小小的浪花。凌家坉的糧食,就像一塊突然暴露在餓狼環伺下的肥肉,消息既然傳開,那些在饑餓中掙扎的“親戚”鄉鄰,只會越來越多地涌來。如何既能幫到真正陷入絕境、有血脈親情的至親,又不至于被蜂擁而至的、難以分辨真偽的求助拖垮剛剛緩過勁來的集體,必須有個清晰可行的章法,有個明確的界限。單純的同情和一時的心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反而可能引發更大的混亂和人際矛盾,甚至將凌家坉也拖入困境。
他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先走上前,扶住凌秀芹因激動和虛弱而微微顫抖的胳膊,讓她坐穩些,語氣平和而沉穩地說:“姑婆,您先別急,坐下慢慢說,喝口水順順氣。”然后,他詳細地詢問起李家溝的具體情況:村里大概多少戶人家?像她家這樣完全斷了糧、有病人臥床的有多少戶?村里還有沒有壯勞力?生產隊有沒有組織過自救,比如挖野菜、找水源或者搞點副業換糧?他想通過這些問題,評估真實的困難程度、范圍以及對方自救的可能性,避免盲目救助,也避免被某些夸大其詞的說法所蒙蔽。
問清楚大致情況后,凌風才對眼眶紅紅、一臉為難的父母說:“爹,媽,姑婆家的難處,咱們都看到了,確實是到了難關上。糧,肯定要幫,親戚之間不能見死不救。但不能這么悄沒聲息地、咱一家說了算就借出去。”
他頓了頓,看著父母,語氣認真起來:“咱們隊里今年糧食是多了點,可您二位也清楚,這是全隊老小起早貪黑、一滴汗珠摔八瓣、省吃儉用才換來的,是咱們明年一年的指望,也是應對萬一再旱的底氣。今天姑婆家困難,咱們借了,這是情理。可明天,要是再來個姨婆、舅公,或者更遠的表親,情況也許沒姑婆家這么難,但也開口借,咱們借不借?借多少?要是十里八鄉的親戚都聽說凌家坉好借糧,一窩蜂涌過來,咱們這點家底,經得住幾下借?到時候,借不到的,會不會說咱們為富不仁、六親不認?借了的,萬一將來年景好了也不還,或者別的借了糧的親戚有樣學樣,咱們這規矩還怎么立?集體還怎么管?好心很可能就辦了壞事,反而讓咱凌家坉內部生出矛盾來。”
凌建國和李秀娥聽著兒子條理清晰的分析,愣住了。他們光顧著為親戚的遭遇難受,還沒想到借糧背后可能引發的這一連串復雜問題和潛在風險。
凌風繼續道:“所以,這事不能單憑咱一家說了算,得跟福滿叔和隊委們商量一下,得有個讓全隊社員都能理解、都能照著辦的集體章程。不然,你家借我家不借,或者來的親戚太多咱們應付不了,標準不一,反而會在隊里鬧出矛盾,讓好事變成壞事,傷了和氣。”
凌建國覺得兒子說得在理,考慮得周全,點了點頭,臉上的愁容稍緩:“風小子考慮得是。那……你現在就去大隊部,跟福滿叔說說這個事?看看隊里是啥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