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沐英道:“這也不難,伯爺眼下正坐鎮統帥淮安水師,只需公子移尊,定然可以相見。
莫要聽世家那些對于伯爺的傳,他們大多數嫉恨伯爺。
伯爺生性親善,最喜歡結交的便是天下豪杰。”
男子聞很是向往,許久之后,卻搖搖頭,幽幽的說道:“多少年了,某早已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了,獨身困居此地,性情也慵懶,也不敢再見外面的山河。”
朱沐英微微皺眉,看得出這位心有死志,但身為名義是上的宋臣,在知道他是真是假之前,還是不要讓他死掉為好,不然難免會落下殘害宗室的口實,當下勸說道:“公子無須立國,眼下半數江南已經是大宋治下,公子的身份何其尊貴,若是出世必然會得到應有的尊重。”
韓林兒我們都接回來了。
又豈會在乎你一個宋室遺孤?
就算是你身份敏感,你孤身一人,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朱元璋不會殺你,將你就出來,反而顯得朱元璋和朱振君臣的二人,忠義之心。
熟料那男子卻笑著擺擺手說道:“我想將軍誤會在下了,這二十余載,某已經受夠了這圈養之苦,人生在世,若是沒有自由之身,或者又有什么意義?
頂多是穿著錦袍的豬狗罷了。
若是才出狼穴,又如虎巢,那還不如早死早去見列祖列宗呢。”
他知道朱元璋為了張顯仁義,救下了韓林兒。
可那又能如何?
韓林兒現在過得不就是跟自己一樣的日子嗎?
只是朱元璋勢大,可以正大光明的養著韓林兒,張家實力不足,只能在暗中養著自己罷了。
見此人心中主意已定,朱沐英心中隱隱不安,看了看對方愈加慘白的臉色,終于恍然大悟:“你服了毒?”
男子抱拳,真摯說道:“沒錯,在將軍進屋之前,某已然服下劇毒。
休要多費周折,此毒無藥可解。
無論怎說,某亦姓趙,身上流著宋室的血脈,只懇求將軍讓某死得輕松一些,有尊嚴一些。
過往二十余年,某看不透生死,也看不透紅塵,心中總是藏著一絲僥幸,一絲執念。
然而現在生機已盡,卻陡然發現世間滄桑,不過是心頭留痕、卻總被風吹雨打去……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朱沐英暗嘆一聲,死亡,或許真的是面前這位前宋帝胄最好的歸宿……他安坐不動。
既然是一朝帝胄,那便是人中之杰,有資格為自己選擇怎樣的一種死法。
朱沐英覺得應該成全他。
轉眼之間,此人的臉色已經由慘白變成死灰,黑色的污血自嘴角留下。
他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擦了擦嘴角的血漬,然后將那方錦帕整整齊齊的疊起來,珍而重之的放在手邊。
“將軍是否在疑惑,某既然身無自由,又從何處得來這無藥可解之劇毒?”
此人目光坦然,似乎并不知自己將死……朱沐英默然不語。
除了能夠親近他的人,有誰能將這種毒藥帶進來?
須知張家上下可是將他當作“奇貨”一般對待,絕對不會容許有不值得信任之人靠近。
或許,就是他的枕邊人也說不定……此人再一次凝神看向朱沐英,眼神中帶著哀求:“茱萸是無辜的……就是張素公的妹子。
我們雖然年紀相差,但情投意合,她父親將他送到我的身邊,依然委屈了她。
某知道,將軍既然能夠雨夜攻破塢堡,張家滿門就必定無一活口。
某欲求將軍饒恕茱萸一命,但亦知將軍為難,是以,若將軍想從某口中得知什么,但請問來,某知無不,只希望能以此換取茱萸性命。”
朱沐英默然片刻,問道:“公子便如此相信某的為人,不會陽奉陰違,詐取了你的話語之后,依舊將那茱萸處死?”
世子的臉色依然灰中透著鐵青,嘴角的污血一口一口的吐出來,他卻絲毫沒有狼狽之態,依舊他雍容爾雅的面帶笑容,只是用那方錦帕不停的擦拭著……“不過是賭一賭罷了,若是將軍食,便是茱萸命中有劫。
若是將軍一諾千金,便能為茱萸求得一命,如此而已。”
朱沐英再次沉默。
想了想,他問道:“公子可有何遺?”
那人精神有些恍惚,用力支撐著面前的茶幾,不愿就這么倒下去,他喃喃說道:“某這一生,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只希望你們有朝一日得了江山,莫要辜負萬民,大宋曾經確實輝煌,如今再提大宋,確實打實的是個笑話了,而某便是這個曾經的笑話……”屋外的大雨稍稍式弱,豆大的的雨點變成淅淅瀝瀝。
屋子里的話語低低的談了沒多久,便聽到朱沐英厚重的聲音說道:“恭送公子上路……”大宋帝國的帝胄,值得他這般禮遇。
而此人面對生死的坦然,對于“仇人”之女的牽掛,頗有幾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是的,某種意義上來說,張家的仇人。
若是讓他自己選,或許他寧可二十年前死在元朝的追兵之下,也不愿茍活這二十年,被人當做豚犬一般豢養,身無自由,與死何異?
要知道,這是大宋的帝胄,帝王的骨血!他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萬人之上,眾生的主宰!哪怕大宋已經亡國,宋室血脈過得顛沛流離。
他的尸體自然會送抵應天,如何安葬,或者隨意掩埋,都要國公的許可才行。
大宋的帝胄,在大宋那是無比尊貴的,只要應天還打著大宋的旗號一天,這個身份就不會變。
他就會得到這份尊重。
朱沐英仰首看向黑蒙蒙的天幕,心里著實感慨。
白云蒼狗,滄海桑田。
便是世間最尊貴的帝王之家,又怎能抵得過這無情的歲月?
朱沐英凝立在張家塢堡的正堂內,垂首看著眼前的少女。
精致的面容,嬌小的身姿,細嫩的肌膚,秀美如荷,充滿了江南水鄉的婉約和靈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