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平二十年立春后三日,閩省的春雨帶著山茶的清香,打在寧建府甌縣的青石板路上。雨珠順著檐角的琉璃瓦滾落,在石板上砸出細碎的水花,水花里映著我與朱靜雯的身影——我們換上了議事會事務院禮部的常服,靛藍色的布衫上繡著淺淡的算籌紋,這是駐閩省分部調研人員的標準著裝。街角的量子路標閃著柔和的綠光,電子屏上滾動著"甌縣古街文旅區——閩省禮部文旅司(議事會事務院禮部駐閩省分部)重點項目"的字樣,而路標旁立著塊褪色的木牌,用毛筆寫著"百姓趕集通道",箭頭歪歪扭扭地指向與路標相反的窄巷,木牌邊緣被雨水泡得發脹,墨跡暈染出"便民"二字的殘影。
"姑母,主陣顯示閩省禮部文旅司(議事會事務院禮部駐閩省分部)去年推出的閩山閩水旅游項目,覆蓋寧建府甌縣、安崇縣、陽建縣和平延府劍平縣、沙縣,申報的年度游客量達五十萬,實際監測到的有效消費人次僅十七萬,其中真正流入本地百姓口袋的不足三成。"朱靜雯的機械義眼掃過路標,全息投影里的文旅規劃圖在雨霧中展開,與實景形成刺眼的重疊:圖紙上標注的"古街非遺區"在實景中是清一色的網紅商鋪,門面裝修得花團錦簇,賣著從江浙運來的"甌縣特產"——蘇州的絲綢被貼上"甌縣畬錦"的標簽,杭州的折扇寫著"甌江雅韻";規劃中的"茶文化體驗園"被兩米高的石墻圈起,門口立著"門票二十文"的牌子,里面的茶農都是從鄰縣雇來的演員,穿著嶄新的粗布衫,手里的茶具比真正的茶農家里的碗碟還要精致,而真正的茶農們蹲在石墻外的雨里,面前擺著竹筐,筐里的野茶沾著露水,用草繩捆成小把,每把只賣五文錢。
我們沿著古街往里走,檐下的紅燈籠在雨中輕輕晃悠,燈籠上的"非遺傳承"四個金字被雨水泡得發脹,顏料順著燈籠面的褶皺流淌,在竹骨上留下暗紅色的淚痕。一家掛著"甌縣剪紙非遺店"招牌的商鋪里,老板正坐在量子切割機前打盹,機器的傳送帶緩緩轉動,一張張印著武夷山水的剪紙從出口滑落,每張剪紙的右下角都印著"純手工制作"的紅章,章印邊緣模糊,顯然是批量蓋上去的。"姑娘要買剪紙?"老板被我們的腳步聲驚醒,連忙堆起笑容,從柜臺下抽出一疊剪紙,"十文錢一張,景區特供,送朋友最合適。"朱靜雯的機械義手輕輕拿起一張剪紙,指尖的傳感器瞬間顯影出機器壓制的細密紋路:"這是均平十八年從蘇州引進的激光切割機制作的,切割精度達0.1毫米,成本不足一文錢。"老板的笑容僵在臉上,手不自覺地摸向機器開關:"文旅司...文旅司說形似就行,游客分不清手工和機器,俺這也是按規定辦事。"
街角的屋檐下,老剪紙藝人吳阿婆正蹲在小馬扎上,面前擺著個掉了漆的竹筐,筐里鋪著藍印花布,布上擺著真正的手工剪紙。阿婆的手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因為常年握剪刀,指甲蓋都有些變形,可當剪刀在她手里翻飛時,卻靈活得像只穿花的蝴蝶。她正在剪一幅《甌江漁歸圖》,紅紙在指尖流轉,轉眼就剪出漁船的桅桿,桅桿頂端的算籌紋細如發絲——那是洪武年間商船的標記,據說當年鄭和下西洋的寶船上,就刻著同樣的紋樣。"阿婆,您怎么不去商鋪里賣?"我蹲下身,看著她剪刀下躍然紙上的魚群,魚鱗片片分明,帶著江水的靈動。阿婆的剪刀頓了頓,抬頭看了眼不遠處的"非遺店",嘴角牽起一絲苦笑:"文旅司的人來看過,說俺這剪紙太土氣,不符合高端旅游定位,不讓俺在主街擺攤。"她從竹筐底下掏出張泛黃的紙,是去年議事會發的《非遺藝人扶持通知》,上面寫著"允許在古街設置便民攤位",可通知的右下角被人用紅筆批了"暫緩執行",字跡與文旅司司長王吏員的簽名一致。"他們請的非遺大師,連甌江的潮水漲落都不知道,剪的船連桅桿都歪著,"阿婆的剪刀在紅紙上劃出細碎的聲響,"可人家有文旅司發的證書,俺這手藝,只能在角落里等著熟客。"
朱靜雯的機械義眼調出閩省禮部文旅司的項目申報書,全息投影在雨霧中展開,申報書的封皮印著"閩山閩水旅游項目可行性報告",落款處同時蓋著"議事會事務院禮部駐閩省分部"和"閩省禮部文旅司"的印章,兩個印章重疊處的算籌紋彼此排斥,產生微弱的電流聲。"規劃投入白銀二十萬兩,其中八萬兩用于非遺活化工程,"朱靜雯的指尖劃過申報書的賬目明細,"可實際支出明細顯示,只有四千七百兩用于老藝人扶持,剩下的七萬五千三百兩,都花在了商鋪裝修和網紅宣傳上——包括請蘇州的團隊來拍甌縣非遺紀錄片,片子里的剪紙藝人,其實是從戲曲班雇來的演員。"她調出主陣的民眾投訴數據,屏幕上的紅色光點密密麻麻:"游客差評里,76%提到商業化嚴重,不見真非遺,23%反映特產價格虛高,名不副實,這與文旅司上報給議事會的游客滿意度92%截然相反。"我撿起阿婆掉在地上的一小塊剪紙,是《甌江漁歸圖》里的魚尾巴,上面的算籌紋與洪武爺《舟楫令》碑刻上的"便民通商"紋完全吻合,紋路邊緣還留著剪刀反復修剪的痕跡——那是手藝人對細節的執著。"這才是游客該看的,"我把剪紙輕輕放回竹筐,"不是機器流水線的復刻,是手心的溫度,是藏在紋路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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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甌縣時,雨漸漸停了。我們沿著建溪逆流而上,兩岸的茶山在薄霧中若隱若現,茶樹上的露珠順著葉脈滾落,在葉尖凝成細小的水晶。安崇縣的工農互助市場就建在去年整改的新區里,原本的國際會展中心被改造成開放式展廳,廳里擺著陽建縣的竹編、安崇縣的巖茶、甌縣的剪紙,還有些不知名的山貨,可整個市場里稀稀拉拉沒幾個游客,只有幾個商戶抱著胳膊發呆,眼神隨著門口的電子屏轉動。電子屏上循環播放著"安崇新區文旅宣傳片",畫面里的民眾穿著嶄新的衣裳,舉著"歡迎游客"的牌子,笑容僵硬得像貼上去的,背景里的工農互助市場人頭攢動,可仔細看就會發現,那些"游客"都是重復出現的幾張面孔。"這是文旅司上個月剛推出的整改成果游,"帶我們參觀的議事會成員小林是個年輕姑娘,扎著馬尾辮,說話帶著閩北口音的脆生生,"商戶們說,文旅司的人來檢查時,只讓擺好看的、上鏡的,不讓擺老百姓常吃的腌菜、常穿的粗布衣裳,說太接地氣,影響景區形象。"她指著一個賣竹編的攤位,攤主是陽建縣的老篾匠,攤位上擺著的都是精細的竹籃、竹扇,可他腳邊的麻袋里,裝著些粗笨的竹筐、竹箕——那是當地農民常用的農具,"這些實用的家伙什,文旅司說賣不上價,別擺出來丟人,可游客來問的,偏偏就是這些。"
賣巖茶的茶農李伯把我們拉到市場角落的柱子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解開身上的粗布包。包里的茶葉用牛皮紙包著,紙角印著個小小的"李"字,打開紙包,一股焦糖香混著山野的清氣撲面而來,茶葉的葉片邊緣帶著細微的焦痕——那是手工炒制時火溫不均留下的印記,也是真正巖茶的標志。"這才是俺們安崇山的正巖茶,"李伯的聲音壓得很低,手指捻起一片茶葉,"生長在巖壁縫里,一年只能采一季,俺們自己炒、自己揉,喝著順口。"他又從包里掏出另一個包裝花哨的鐵盒,盒子上印著"安崇巖茶——文旅專供",打開后里面的茶葉顏色均勻,葉片完整,卻少了那份山野的香氣,"這是文旅司讓俺們賣的特供茶,是從江西運過來的大葉茶,摻了點巖茶碎末,包裝費比茶葉還貴,價格翻了三倍,賣出去的錢,俺們只能得三成,剩下的都要交給文旅司的管理費。"他從懷里掏出個磨得發亮的銅煙盒,煙盒里裝著本小賬本,用算籌記著:"均平十九年冬,真茶滯銷二十斤,虧銀四兩;特供茶賣了五十盒,賺銀七兩,扣管理費五兩,實得二兩。"賬本的最后一頁,畫著個小小的算籌天平,一邊寫著"良心",一邊寫著"生計",天平明顯向"生計"傾斜,旁邊用鉛筆寫著"難"。
朱靜雯的機械義手輕輕觸碰那盒"特供茶",傳感器顯影出茶葉的產地信息:"均平十九年十月,產于江西上饒茶場,經閩省禮部文旅司指定供應商分裝,每盒成本價三錢,售價一兩五錢。"她調出文旅司與供應商的合同,合同上的公章顯示供應商是"景王府下屬閩江商貿公司","這又是景王府的關聯企業,"朱靜雯的聲音帶著寒意,"他們不僅插手基建、網信,連文旅項目都要分一杯羹。"李伯嘆了口氣,把牛皮紙包的真茶重新裹好:"俺們也想賣真茶,可文旅司說不賣特供茶,就取消攤位資格,家里還有孫子要上學,只能忍了。"他望著市場門口的電子屏,上面的宣傳片還在播放,畫面里的"茶農"正對著鏡頭微笑,手里端著的,正是那盒包裝花哨的"特供茶"。
離開安崇縣,我們乘竹筏順流而下,前往陽建縣。竹筏劃過建溪的彎道時,能看見岸邊的畬族村寨,村寨入口立著塊巨大的量子廣告牌,上面寫著"畬漢共生文化園——閩省禮部文旅司重點打造",廣告牌上的畬族姑娘穿著嶄新的鳳凰裝,銀飾在虛擬陽光下閃閃發光。可當我們走進村寨,卻發現真正的畬族村民大多穿著普通的布衫,只有幾個年輕人被文旅司雇來,穿著租來-->>的鳳凰裝在村口跳竹竿舞,裙擺上的塑料銀飾碰撞著,發出單調的"咔啦"聲,與真正銀飾的清越截然不同。
給我們帶路的畬族大叔藍松年,穿著件打補丁的靛藍短褂,褂子的領口繡著個小小的"畬"字算籌紋。"這些姑娘都是隔壁村雇來的,"藍松年指著跳舞的年輕人,"真正的畬族姑娘,要么在山里采茶,要么跟著阿爸學打銀器,哪有功夫天天在這兒跳舞?"他領著我們往村寨深處走,繞過文旅司圈起來的"銀器非遺館",在一間低矮的木屋里,藍大叔的女兒藍阿妹正在打制銀鎖。木屋的角落里堆著銀料和工具,墻上掛著幅泛黃的《畬族銀鍛圖譜》,圖譜上的算籌紋記錄著不同銀器的寓意——"民"字紋代表平安,"禾"字紋象征豐收,"水"字紋寓意順遂。阿妹手里的小錘敲在銀坯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聲紋在空氣中震蕩,與朱靜雯機械義眼里調出的洪武爺《考工記》"百工標準"聲紋完全共振。"這是給剛出生的小侄女打的長命鎖,"阿妹抬起頭,額頭上滲著細汗,"鎖身要刻民字紋,鎖扣刻禾字紋,保佑她一輩子平平安安,有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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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松年指著"銀器非遺館"的方向:"文旅司說俺們的銀器樣式老舊,工藝粗糙,不讓俺們在館里賣,他們請了外地工廠做塑料銀飾,噴上銀漆,刻上些看不懂的花紋,就說是畬族非遺,賣得比俺們的真銀器還貴。"他從懷里掏出個巴掌大的銀鐲,鐲身上的算籌紋是"水"字,"這是俺阿爸給俺阿媽打的定情鐲,戴了三十年,越戴越亮,文旅司的人來看過,說太簡單,沒有觀賞性,可這才是俺們畬族的根。"銀鐲在他手里轉動,反射著從木窗透進來的天光,紋路深處還留著阿爸當年打制時的指痕。
朱靜雯調出文旅司撥給陽建縣的三十萬文旅款明細:"其中十五萬兩用于畬族文化展示工程,實際支出顯示,十二萬兩花在了購買塑料銀飾和音響設備上,兩萬兩給了表演團隊,真正用于扶持畬族銀匠的,只有一萬兩,還被文旅司以培訓經費的名義扣了四千兩。"她的機械義眼閃過銀匠們的聯名信,信上用漢、畬兩種文字寫著:"我們不要塑料銀飾,我們要傳承真手藝;我們不要表演的套路,我們要活下去的門路。"信的落款處,有二十七個紅手印,其中就有藍松年和藍阿妹的。"這些手印的生物電顯示,他們的平均年齡超過五十歲,年輕一代大多外出打工,"朱靜雯的聲音有些沉重,"再這樣下去,畬族銀鍛這門手藝,恐怕就要斷在我們這代人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