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平三十年正月,京北民生路的積雪早已化作滋養新綠的春水。天剛蒙蒙亮,百姓建設集團的工地上已響起此起彼伏的叮當聲——魯班尺在松木方上劃出清晰的墨線,墨斗彈出的銀線在空中繃成筆直的弧,攪拌機吞吐著灰漿的轟鳴里,還夾雜著工匠們用江南方吆喝的號子,混著晨露的濕氣,在空氣中釀出踏實的煙火氣。路邊的楊柳剛抽出新枝,嫩黃的芽尖垂在半空,風一吹就蹭過腳手架的鋼管,落下細碎的影子。
我踩著沾露的石板走進工地時,朱靜雯正蹲在地基東側,手里攥著根竹制水平尺,鼻尖幾乎貼到剛砌好的磚墻。她藏青色工裝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幾道被磚塊磨紅的印子,鬢角沾著點白灰,像落了片初春的霜。聽見腳步聲,她抬頭朝我笑,掌心還沾著濕泥:“韻瀾姑母來得正好,你看這組三七墻的垂直度,張師傅說偏差了三分,咱們得返工重砌。”
我俯身細看,墻根處果然有道細如發絲的傾斜。負責瓦工的張師傅正拿著曲尺反復比對,黝黑的額頭上滲著汗,急得直搓手:“陛下這就太較真了!三分偏差在民間蓋房根本不算事,往后砌高了再找補也成——您這金貴的手,哪能跟磚塊較勁?”
“百姓綜合體不能有半點馬虎。”靜雯打斷他的話,伸手接過我遞來的粗布巾擦了擦手,指腹蹭過磚縫時格外認真,“萬武那種只圖利潤的地方才會偷工減料,咱們每一塊磚、每一勺灰漿,都要對得起百姓買債券時的信任。”她指著圖紙上“柱石深埋三尺”的紅圈,聲音沉了些,“昨天查《營造法式》,見宋代筑城就講究‘石基需見實土’,咱們按這個標準來,要讓這房子能傳三代人,讓百姓走進去就覺得踏實,不用怕刮風下雨。”
工地上頓時靜了些。攪拌機旁的工人停下了手里的搖桿,搬運磚塊的腳夫也直起腰,目光齊刷刷落在靜雯身上。晨光恰好越過腳手架的橫桿,照在她沾著灰漿的臉頰上,工裝左側口袋里露出半截鉛筆——那是去年議事會改議案時,江南桑農代表送的,筆桿上還刻著“民生”二字,如今筆尖已磨得圓潤。我注意到她掌心貼著塊油紙,邊角微微卷邊,想來是昨天搬磚磨破了皮,怕沾灰發炎才貼上的。
“陛下、議事長,這可使不得啊!”張師傅手里的曲尺差點滑落在地,他往前湊了兩步,又想起君臣規矩似的往后退了退,聲音帶著惶恐,“這種搬磚和灰的粗活,哪能勞煩您二位?我們工人加把勁,天黑前準能把這面墻砌得平平整整,連縫都找不著!”
“張師傅這話就見外了。”我笑著拿起旁邊碼得整齊的青灰磚,磚塊沉甸甸的,帶著泥土的涼意,“百姓建設集團是大家的集團,這綜合體也是百姓自己的房子,咱們都是建設者,哪有高低之分?”說著便彎腰將兩塊磚抱在懷里,砂漿桶里的灰漿隨著動作輕輕晃蕩,散發出石灰與黏土混合的清苦氣味,倒比宮里的熏香更讓人安心。
靜雯立刻跟上,她搬磚的姿勢顯然練過——雙手托著磚底,膝蓋微彎借力,腳步穩當,不像生手那樣晃悠,磚角也不會蹭到衣服。“去年議事會定下‘三同’規矩:領導干部要和百姓同吃、同住、同勞動。”她腳下的布鞋很快沾了泥,鞋尖印著清晰的磚紋,卻走得輕快,“今天我和韻瀾姑母就當一天普通工匠,大家該怎么指揮就怎么指揮,可別因為我們壞了工地的規矩。”
工地上的氣氛漸漸活絡起來。負責和灰的李大叔把抹子往灰桶里一蘸,糙聲糙氣地笑:“那陛下可得按瓦工的規矩來!砌墻講究‘橫平豎直’,灰縫厚度不能超過二分,要是砌歪了,俺可照樣喊返工,到時候您可別嫌俺嗓門大!”話音剛落,工人們便爆發出善意的哄笑,晨光里飛揚的木屑仿佛都跟著輕快起來,連攪拌機的轟鳴都柔和了幾分。
我和靜雯負責給西墻的瓦工供磚。她計數向來精準,每摞磚都碼得方方正正,磚與磚之間的縫隙連手指都插不進去,嘴里還念叨著:“一五得五,二五一十......這組十二塊,夠砌五尺墻了,李哥你先接著。”李哥是負責砌西墻的瓦工,接磚時特意看了眼靜雯的手,見她油紙沒松,才放心地抹起灰來。我則蹲在砂漿桶旁調灰漿,按張師傅教的比例,在石灰里摻進細沙和曬干的草木灰——細沙要過篩,不然會有小石子硌著磚;草木灰得是去年的,能增加灰漿的黏性。指尖觸到灰漿時,要稠得能攥成團,松開又能緩緩散開才正好,太稀了磚會滑,太干了粘不住。
汗水很快浸濕了后背,工裝貼在身上有些發癢,但聽著磚刀敲擊磚塊的“篤篤”聲,看著墻面一點點往上壘,心里卻像填了暖爐似的踏實。靜雯額角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流,她也不擦,只偶爾用袖子蹭一下,直到磚摞得夠高,才直起身捶捶腰,笑著說:“比在御書房批奏折累多了,可看著這墻,比批完十本奏折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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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陛下!”正午的日頭剛爬到頭頂,工地上的陰影縮成小小的一團時,朱悅薇清脆的聲音突然從入口傳來。循聲望去,小姑娘騎著輛半舊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個帆布包,后座綁著兩個竹筐,筐沿露出的桑葉饅頭還冒著熱氣,蒸騰的白氣裹著麥香,飄得滿工地都是。她跳下車時,辮子上別著的小黃花晃了晃——那是江南桑蠶基地的桑花,花瓣上還沾著點露水,想來是從合作社直接過來的,沒來得及回家換衣服。
“悅薇怎么來了?春假不用在家溫習功課?”靜雯直起身,捶了捶腰,眼角的笑紋里還沾著點白灰,看著悅薇的眼神軟得像春水,伸手替她拂掉肩上的草屑。
“功課早做完啦!”悅薇麻利地解開筐繩,又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布卷,小心翼翼地展開——竟是張繪制精美的廣場設計圖,紙上用彩筆涂著藍天和太陽,太陽的邊緣還畫著一圈小光斑,下面畫著幾個小人在廣場上散步,有的拄著拐杖,有的牽著小孩,格外熱鬧。“這是我和次仁旺堆爺爺商量的,在綜合體前院建個青稞廣場!”她指著圖上的藍色區域,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星光,“用汝吉村的青稞石鋪地面,這種石頭下雨不滑,老人走著放心;贏州的漁民伯伯說要捐貝殼拼海浪紋,圍在廣場邊,好看又不硌腳;卓瑪大姐還說能送西藏的彩石,我都算好了,拼‘民生為本’四個字需要三百二十八塊方磚,每塊磚都要磨得圓圓的,剛好能讓路過的百姓都看見,還不會絆倒小朋友。”
說著,她拿起塊邊角料在地上比劃,小辮子隨著動作一甩一甩的:“我還在廣場角落畫了老人休息區,放兩個石凳,石凳上要刻桑花紋,是江南桑農教我的;再種上江南的桑樹,夏天能遮涼,秋天還能摘桑葚給孩子吃;兒童游樂區要鋪防滑磚,顏色要鮮亮點,紅的綠的都有,免得小朋友摔跤——我還問了學堂的同學,他們都喜歡黃色的滑梯,到時候咱們就做個黃滑梯!”工人們圍過來看圖紙,李大叔忍不住點頭,粗糙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圖紙上的石凳:“悅薇姑娘想得周到!俺家小孫子就愛亂跑,有防滑磚俺也放心,以后帶他來逛,還能摘桑葚吃,多好!”
我正笑著給悅薇遞涼毛巾,卻見張師傅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朝著工地北側直眨眼,嘴里還嘟囔著:“那不是......二殿下嗎?”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朱高熾穿著件半舊的藍布衫,正背著捆鋼筋往攪拌機這邊走。他那身衣服明顯是臨時找的,袖口還留著拆龍紋的線頭,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白內衣——那補丁的針腳歪歪扭扭,想來是他自己縫的;布鞋的鞋尖磨破了,沾著一路的泥點,褲腿卷到膝蓋,露出結實的小腿,倒像個趕工的腳夫,半點看不出皇室的架子。
“高熾?你不是在戶部核百姓債券的賬目嗎?”靜雯也有些驚訝,放下手里的磚迎上去,伸手想幫他卸鋼筋,卻被朱高熾躲開了——他怕鋼筋上的銹蹭到靜雯的衣服。
“百姓買了八百萬債券,我得親眼看看這錢花在什么地方才放心。”朱高熾把鋼筋穩穩放在指定區域,額頭上的汗珠順著方正的臉頰往下淌,他用袖子擦了擦汗,聲音透著踏實,像剛從田里回來的農民,“剛才在料場看了,咱們的石灰都是按仰韶古法燒制的,每筐都過了秤,比工部的標準還足三成,燒石灰的窯工說,這種石灰淋了雨也不會裂;鋼筋也是兵工廠新煉的,我掰了掰,韌性好,能扛住大風,就算下暴雨,房子也穩當。”
他說著拿起旁邊的夯具——那夯具是木頭做的,手柄磨得發亮,顯然用了不少年——學著工人的樣子往地基上夯了兩下,力道控制得極好,每一下都恰好落在標記的點位上,地面都跟著震了震。工人們見狀也不再拘束,李大叔干脆喊他:“二殿下力氣足,來幫咱們夯地基最合適!這夯土得實,不然往后房子容易裂,您要是累了,俺就替您,咱換著來!”
朱高熾爽快地應了聲,接過李大叔遞來的號子本——那本子紙頁都卷邊了,上面是工人手寫的號子詞,還畫著小圖方便記節奏。他跟著李大叔的調子吆喝起來:“夯土要實喲——如磐石!百姓安居喲——享太平!”他的聲音渾厚,竟把江南的打夯號子唱得有模有樣,尾音還帶著點北方的調子,像摻了蜜的青稞酒,醇厚又好聽。悅薇也跟著拍手,湊過去教他怎么配合夯具的起落:“二叔,夯下去的時候要喊得響,抬起來的時候輕一點,這樣才有力氣!”朱高熾笑著點頭,跟著調整節奏,祖孫倆的笑聲混著號子聲,在工地上飄得很遠,連路邊的楊柳都跟著晃了晃,像是在應和。
這樣熱鬧的光景沒持續多久,工地入口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不是宮里的御馬,是普通的役馬,蹄子踏在石板上“噠噠”響,帶著風塵仆仆的氣息。眾人抬頭望去,只見朱高燧披著件蒙古式的羊皮坎肩,風塵仆仆地從馬上跳下來,身后跟著兩個扛行囊的隨從。他剛從古蒙自治省回來,臉上還帶著旅途的風霜,下巴上冒出些青茬,眼睛里卻亮得很,看到工地里的景象時,手里的韁繩都差點掉在地上,嘴里還喃喃著:“大哥怎么在這兒......還有大姐和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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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沒說完,就看見靜雯正和我合力抬著根木梁——那木梁是江南送來的杉木,沉得很,我們倆都憋紅了臉;悅薇則踮著腳尖,費力地給我們遞木楔,小臉也漲得通紅。朱高燧怔了怔,突然解下腰間的彎刀遞給隨從,大步走進工地,靴子上的泥點蹭到了褲腿也不在意,聲音里帶著點急切:“算我一個!古蒙自治省的牧民還托我帶了東西,正好能用上,別浪費了!”
“四弟剛回來,該先歇歇,洗個澡換身衣服......”朱高熾剛要起身,卻見朱高燧已經拿起把鋸子,對著根松木比劃起來。他在古蒙自治省待了三個月,幫牧民修暖棚、打家具,學的還是草原上的拉鋸法子——一只腳踩著木頭,鋸子往下拉時用力,往上提時輕,木屑飛濺得老高,卻沒浪費多少木料,鋸口也齊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