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屋里唯一的光源,是灶膛里跳躍的微弱火苗,將三個晃動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顧懷將最后一點清水倒入一個豁口的陶罐,然后小心翼翼地將那袋灰黑色的礦鹽坯倒出一部分。
粗糙的鹽塊在水中緩慢溶解,形成一罐渾濁不堪、散發著苦澀氣味的泥湯。
“楊兄,麻煩把草木灰水遞給我。”顧懷的聲音因饑餓和專注而有些沙啞。
楊震沒說話,只是默默將旁邊一個瓦盆推近了些。
做完這些,他抱臂靠在對面土墻上,虬髯遮掩下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帶著點審視和好奇,也帶著點近乎漠然的平靜。
他對顧懷的折騰不抱希望,現在想來,之所以留下,更多還是因為無處可去。
顧懷沒在意他的沉默,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手頭的事情上。
竭力回憶著那些已經漸漸模糊的化學知識,他深吸一口氣,用一根削干凈的樹枝,將灰水緩緩倒入渾濁的鹽水中。
攪拌,等待。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只有福伯壓抑的咳嗽聲和柴火的噼啪聲。
然而,除了鹽水顏色似乎變得更深、更渾濁之外,并無任何事情發生。
顧懷的心沉了下去,臉色在火光映照下有些陰沉--難道比例不對?還是自己記錯了?
“少爺…”草鋪上的福伯掙扎著半抬起頭,蠟黃的臉上血色盡褪,眼神里滿是灰敗與痛惜。
他看著顧懷對著罐污水魔怔般的樣子,只以為少爺是餓極了,或是白日受了太大驚嚇,才會生出這等不切實際的妄想。
楊震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松開,眼神里僅剩的那點好奇也淡了下去,重新歸于一片沉寂的疲憊。
他移開目光,似乎連這點旁觀的心思也懶得再有。
“行了,別白費力氣了,天亮了我就離開,你們主仆自求多福吧。”
他轉身準備去休息,覺得留在這里看一個書生發瘋,純屬浪費時間。
“不對”顧懷猛地抬起頭,眼中那簇幾乎要被失敗澆滅的火焰,重新燃燒起來,“是堿度不夠!雜質太多!”
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開始,他仔細調整草木灰和水的比例,讓新的灰水濃度更高,質地更顯粘稠。
然后,他再次將新的灰水,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注入新制的鹽水之中。
渾濁的鹽水中,開始出現細微的、絮狀的白色沉淀!它們如同冬日里最初的雪霰,在一片混沌中緩緩沉降!
顧懷沒有停頓,他迅速將疊了數層的粗布濾布固定在一個破陶碗上,小心翼翼地將產生沉淀的鹽水慢慢傾倒上去。
渾濁的液體透過濾布,滴落的濾液,竟真的變得清澈了許多!雖然還帶著淡淡的黃色,但那種令人作嘔的土腥和苦澀氣,已大為減弱!
小火苗重新被撥旺,舔著罐底,終于,當罐中水分即將蒸干時--
奇跡出現了。
白色的結晶,開始沿著罐壁悄然析出,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直到罐底鋪滿了一層細膩、雪白、晶瑩剔透的顆粒!
楊震原本移開的目光瞬間被拉了回來,他抱臂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放下,身體微微前傾,那雙見慣了生死、早已波瀾不驚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波動--那是純粹的錯愕與難以置信。
福伯也停止了咳嗽,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有些陌生的小少爺,嘴巴微微張著。
那罐底白色,是如此純粹,如此耀眼,在這昏暗、破敗、充滿絕望氣息的土坯房里,宛如劈開黑暗的一道曙光!
顧懷死死盯著那層白雪,呼吸都為之停滯,直到陶罐被燒得發出‘噼啪’一聲輕響,他才猛地回過神,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手指在微微顫抖。
“成功了,”他說,語氣里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動,然后小心地用木勺小心刮下一點,遞給楊震,“楊兄,嘗嘗。”
楊震沉默地看著那勺白雪,又抬眼看了看顧懷,這才伸出粗大的手指,沾了一點,放入口中。
瞬間,這個虬髯大漢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嘗過官鹽的澀,嘗過礦鹽的苦,但從未嘗過如此如此純粹的咸!
他猛地抬頭看向顧懷,眼神里是一種深沉的震驚,他沒有說話,但那劇烈收縮的瞳孔和微微繃緊的下頜線,已經說明了這個漢子內心的天翻地覆。
顧懷又將一點點鹽末送到福伯嘴邊,老仆顫抖著舔了一下,下一刻,他渾濁的雙眼猛地瞪大,老淚瞬間縱橫:“少爺!這這”
“只是一些簡單的道理而已。”顧懷輕聲打斷他,然后目光轉向楊震,變得深沉起來。
在決定讓楊震旁觀整個制鹽過程時,顧懷就在賭。
賭這個見慣了生死、心有不平的逃兵,內心深處還殘存著一份底線,不會生出見財起意的貪婪。
現在看來,他賭對了,楊震的眼里滿是震驚,而沒有殺意。
而楊震也將目光投到了顧懷身上--這個家徒四壁、險些餓死的書生,就用那些潰兵留下的、狗都不屑多啃的粗劣礦鹽,加上隨處可見的草木灰和清水
就在這漏風的破廚房里,變出了這等聞所未聞的精鹽?
他怎么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落魄讀書人?
“這個,值錢嗎?”顧懷滿帶著希冀問道。
楊震沉默片刻,輕輕點頭:“很值錢。”
“這一小勺,在邊關能換一條人命。
”
“東西雖然做出來了,但怎么賣才是個大問題。”
在贏得與這個操蛋世道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搏殺后,顧懷的聲音仍然有些激動的顫抖,但他還是冷靜分析道:
“太扎眼了,官府、鹽梟,都不會放過我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所以,我們只能一點點地賣,換最急需的東西,絕不能引人注目。”
沉默聽著的楊震再次對這個書生高看了一分,凝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