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五天了。”
議事廳內,顧懷的聲音很輕,卻讓人有些喘不過來氣。
福伯下意識地搓著手,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寫滿了焦慮。
老何這個啞巴鐵匠只是局促不安地縮在角落,低著頭,不敢語。
楊震一直沉默地靠在門邊,握著腰刀的刀柄。
最終還是臉色白得嚇人的李易打破了沉默:“公子四五天時間,先不說一千斤鹽,光是要讓縣尉和縣令反目,并且為我們謀得一條生路這,這實在”
“連縣令都不敢得罪劉全背后的縣尉,”福伯說,“少爺,難道難道我們還要去找更大的官才能”
“沒用,”楊震聲音冰冷,“江陵周遭全是義軍,先不說我們能不能找到更大的官,就算找到了,哪個官又愿意來管這里的破事?說不定哪一天義軍攻過來,連江陵都沒了。”
福伯被噎得說不出話,議事廳內再次陷入死寂。
絕境。
顧懷把眾人的神態都盡收眼底,就在這片壓抑中,他忽然輕輕一笑:
“很難嗎?”
他抬起頭,目光清亮得嚇人,他看向李易:“李易,你覺得,為什么那位縣令陳識,寧愿甘受縣尉的壓制,也不愿冒險與我們一試?”
李易一愣,下意識答道:“自然是因為他不想冒險。”
“對,不想冒險,”顧懷贊許地點頭,“因為在他的盤算里,他雖被架空,但終究是朝廷命官,是一縣之尊,只要他不亂動,任期一滿,便可安然調離江陵,可他一旦與手握大權的縣尉撕破臉,就有性命之憂。”
“就算他不動手,他也能以縣令的身份活著。”
顧懷站起身,踱到窗邊,望著窗外勞作的人們。
“所以,我們最重要的,”他聲音一沉,“是讓他明白,如果不除掉縣尉,他想活著,都是一種奢望!”
李易的呼吸猛地一滯,其他人或許還對顧懷這番話有些茫然,但他卻隱約抓到了什么。
“公子的意思是”
“這位縣尉販賣私鹽,魚肉鄉里,甚至獨攬大權,在那位縣令看來都不是什么大事,因為他們都在朝廷的體系內,只要縣尉還沒瘋,就不會謀害上官,”顧懷淡淡地說,“所以,在你看來,江陵周遭唯一能威脅這位縣令安危的,是什么?”
這次回答的卻不是李易,而是楊震:“是義軍!”
“沒錯,義軍。”
顧懷輕輕點頭:“義軍不會管朝廷的那套規矩,江陵城破,任你縣令還是百姓,都得死。”
他轉身,看向眾人:“所以破局的關鍵點就在于此--怎么在他心中,讓縣尉和義軍,產生聯系?比如,讓他相信,那位縣尉已經和義軍約好,要獻出江陵城,而第一個需要鏟除的,就是他這個縣令?”
沒有人回應他。
所有人都被這番話里蘊含的瘋狂與膽魄驚呆了。
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在拜訪縣令無果之后,顧懷居然能這么快地轉變思路,而且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番話!
福伯顫顫巍巍地開口:“少爺,這這是不是太冒險了?”
“公子,”李易的聲音有些干澀,“這這是構陷朝廷命官,是死罪!”
“那我們現在等死,又是什么罪?”顧懷反問,“李易,你怕了?”
“我”
“有句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背后就是懸崖,所以無論前面有什么,我們都只能往前走,”顧懷說,“而想要讓縣尉和義軍產生關系,重點還是應該落在劉全身上。”
一向習慣提著刀論生死的楊震有些沒反應過來:“劉全?”
“你覺得一個壟斷了江陵城七成以上私鹽渠道的鹽梟,會和義軍沒有聯系么?”顧懷冷冷地笑了一聲,“要知道義軍也是人,他們也要吃鹽,不可能去買官鹽,還能從哪里弄鹽?”
李易遲疑片刻:“但公子,我們沒證據。”
“是啊,沒證據,”顧懷輕輕點頭,“不管有沒有這件事,劉全不太可能留下什么明顯的把柄,我們自然也沒辦法弄出些‘實證’來,這種事需要長時間的跟蹤、打探,我們沒人手,也沒時間。”
他走到桌案前,拿起筆。
“所以,”顧懷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劉全到底賣沒賣鹽給義軍,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讓陳識相信,他賣了。”
“而當發現了這一點的陳識,把目光再投向站在劉全身后的縣尉時你們說,他到時會怎么想?”
沒有人說話,福伯呆呆地看著自家少爺,一時間不知道該驕傲自豪還是悚然;楊震沉默地看著他,仍然有些不明白那個曾經在潰兵刀下等死的書生,為何一下子對這個世道適應得如此之快;而老何則是全程沒聽懂,“義軍”、“縣令”、“縣尉”之類的名詞讓這個木訥的鐵匠有些頭暈。
只有李易,只有作為讀書人的李易,看著那個年輕公子,驚為天人。
同為讀書人,為什么為什么他就能在這種死局里,尋找到那僅存的生路?甚至于把對律法的敬畏,對官府的畏懼,悍然拋到腦后?
“這件事就從今天開始布局吧,李易,我需要你替我送一樣東西。”
顧懷鋪開一張紙,不再多,開始奮筆疾書。
這是一封措辭驚恐、字跡潦草、仿佛在極度恐懼下寫就的“求救信”。
“先生在上,門生顧懷泣血叩稟:學生近日察覺鹽梟劉全,似與叛軍勾連,販運鹽鐵學生秉持先生教誨,不愿同流,遭其滅口威脅昨夜學生歸來,立刻有流寇襲莊,兇悍異常,疑為劉全指使,意在除之后快!學生困守孤莊,危在旦夕,數十口性命系于一線懇請先生念及師生之誼,鏟此國賊,以安民心!門生顧懷,頓首再拜!”
寫完,他將信紙揉搓了幾下,將信封好,鄭重地交給李易。
“你即刻進城,去縣衙。”
“記住,”顧懷盯著他的眼睛,嘴角掛著破釜沉舟的狠厲,“你不用鬼鬼祟祟,你要大張旗鼓地去,你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你,尤其是那些會跟在你身后的人。”
“你要替我演出走投無路、惶恐不安、前來告發反賊的感覺。”
李易顫抖著接過那封信,那薄薄的一張紙,此刻卻重逾千斤。
“公子放心!”
目送李易的身影消失在溪上木橋,顧懷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福伯,楊震,老何都心事重重地去忙他們的事情,屋檐下顧懷臉上的冰冷和算計如潮水般褪去。
他換上了一副溫和的表情,那是這個年紀應有的樣子。
春風微涼。
顧懷開始巡視這屬于他的莊子。
從楊震口中聽到的戰損,還是有些不太確切,有些東西楊震這個粗漢描述不出來,也就只能由他親自去看。
而當他出現在眾人眼前時,氣氛立刻不同了。
“公子!”
“公子,您回來了!”
“公子,用過飯了嗎?”
無論是清理著廢墟殘骸的,還是扛著工具準備修墻的,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計,恭敬地向他打招呼。
從買下莊園,收攏這些流民佃戶,已經過了很多天了。
如果說一開始他們還對這位突然出現的“老爺”飽含敬畏與戒備,那么可以說在“工分制”的普及以及昨晚的莊園保衛戰后,這些人都已經開始漸漸明白一個事實。
他們真的,是這個莊子的一員了。
此刻他們投向顧懷的目光里是毫無保留的感激與信賴,顧懷儼然是這片土地上唯一的主心骨。
一個提著水桶的婦人見到他,連忙放下桶,笨拙地行了個禮,臉上是淳樸的笑。
幾個半大的孩子更是努力挺起瘦弱的胸膛,想讓公子看到他們的勤快。
顧懷微微頷首回應,他又走到那幾個在昨夜受傷的人的家里,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用起來,溫詢問了幾句傷勢。
直到最后,他站到了莊園的大門前。
怎么說呢?在那些冷酷的算計之外,他還是有了一絲奇異的滿足感。
從蜷縮在廢屋等死,到如今能給他人庇護,雖然死亡的陰影仍然追尋著他,但他有了一座莊園,有了班底,有了幾十個為了吃飽飯能拼命的勞力,他感覺這個殘酷的世界終于在向他慢慢敞開懷抱了。
而且,昨晚那場勝利,是在他缺席的情況下,由楊震和這群流民自發打贏的。
這比他親自指揮更有價值。
這證明。
“家”的概念,已經在這片廢墟上生根發芽。
是時候,再添一把火了。
“福伯!”顧懷揚聲道。
“少爺,老奴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