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卻覺得心口某處,被輕輕刺了一下。
她垂眸,看著昭衡帝將烹好的茶湯倒入天青釉斗笠盞,茶色清碧,香氣清幽如蘭。
“嘗嘗。”
他將茶盞推到她面前,眼神期待。
水仙捧起茶盞,小口啜飲。
茶湯入口微苦,回甘綿長,確是好茶,烹煮的火候也恰到好處。
“好喝。”
她輕聲道。
昭衡帝笑了,那笑容在午后暖光里明亮地晃眼。
他給自己也斟了一盞,呷了一口,才像是想起什么趣事,眉眼間染上幾分戲謔。
“今日朝上,鄭國公那老頑固,為阻撓女官制度推行,竟搬出《列女傳》,滔滔不絕講了一刻鐘的‘婦德婦’。”
昭衡帝搖頭失笑,“朕耐著性子聽他說完,只問了一句:‘卿家孫女鄭玉娥,三日前是否遞了女官考卷?還托人走門路,想進禮部文書司?’”
水仙抬眸。
“你猜如何?”
昭衡帝眼中笑意更盛,“那老臉漲得通紅,半晌憋不出一句話。朕便當庭將鄭玉娥的考卷傳閱策論寫得著實不錯,尤其關于州縣戶籍管理的建,頗有見地。朕當場準了她入復核名單。”
他伸手過來,握住水仙放在膝上的手:“仙兒,你推行的新政,正在一點點改變這世道。”
“朕看著那些老臣吃癟,心里暢快得很。”
水仙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蜷縮。
她看著昭衡帝意氣風發的側臉,看著窗外那幾株純白色的茉莉,看著茶煙裊裊升起,在暖光里散成模糊的霧。
這一刻太溫馨,太美好。
美好得像一場精心布置的幻夢。
而她,該醒了。
“翊珩。”
水仙忽然開口,聲音很輕。
昭衡帝側過頭:“嗯?”
水仙沒有看他,目光落在茶盞中沉浮的茶葉上。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盞壁,一下,又一下。
“你是否……很在意子嗣?”
話問出口的剎那,暖閣內仿佛靜了一瞬。
窗外的風聲,甚至茶湯微沸的聲響,都清晰可聞。
昭衡帝怔了怔,隨即失笑,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怎么突然問這個?”
水仙順從地靠在他胸前,臉頰貼著他衣衫上細膩的織紋。
她能聽見他沉穩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只是忽然想到。”
她聲音放得更輕,像怕驚擾什么,“等臣妾誕下這一胎后,你是否還想讓臣妾誕下更多子嗣?”
問完這句,她閉上眼。
等待答案的這幾息,漫長得像一個輪回。
昭衡帝渾然不覺懷中人的緊繃。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語氣坦然又溫柔:“你我所出,必是麟兒。”
手臂收緊,他將她擁得更實些,聲音里滿是憧憬:“朕恨不能與你兒女繞膝,看他們兄友弟恭,承歡膝下。清晏穩重,清和機靈,永寧善良”
“這三個孩子,朕怎么看都看不夠。若再添幾個弟弟妹妹,咱們這乾清宮,怕是要熱鬧得掀了屋頂。”
他低笑,胸腔震動透過衣衫傳來。
“到時候,永寧就是大姐姐,帶著弟弟妹妹們讀書習字。清晏可以教他們騎馬射箭那小子昨日還纏著朕,說開春了要去西苑跑馬。清和嘛,就負責逗大家開心,那小家伙,鬼主意最多。”
頓了頓,他聲音更柔。
“這江山,總要我們的孩子來繼承才好。”
“朕要教他們治國之道,你要教他們仁愛之心。仙兒,咱們會有很多很多時間,看著孩子們長大,看他們娶妻嫁人,看咱們的孫兒孫女繞膝……”
他描摹的未來太美好,美好得令人心顫。
每一句,每一個字,在水仙聽來,都像鈍刀子在心口慢慢割。
原來他真的在意。
在意她的肚子,在意她能否生出更多“繼承江山”的孩子。
那些無微不至的呵護,那些再無秘密的誓,那枚沉甸甸的私庫印鑒都是為了這個未來。
“不過”昭衡帝還在暢享未來,他想說,如今已經夠了,再生一個,依照水仙的身體,總要歇一歇。
然而,他還沒開口,就察覺到水仙在他懷中,身體一點點僵硬。
“仙兒?”昭衡帝察覺到異樣,松開懷抱,低頭看她,“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他伸手探她額頭,劍眉微微皺起:“仙兒臉色有些白朕傳裴濟川來瞧瞧?”
“不必。”
水仙搖頭,勉強勾起唇角,“只是……茶有些燙。”
她端起那盞已經溫涼的茶,湊到唇邊,一飲而盡。
茶湯早已失了初時的溫度,入喉一片苦澀。
“慢些喝。”
昭衡帝失笑,接過空盞,“既是燙,怎么還喝這么急-->>?”
水仙垂眸不語。
恰在此時,暖閣外響起內侍恭敬的稟報聲:“皇上,兵部急奏,北境八百里加急軍報到了,幾位大人已在御書房候著。”
昭衡帝眉頭緊皺,顯然不悅被打擾,卻還是起身:“朕去去就回,你在這兒歇著,或者回內殿躺會兒。等朕處理完軍務,陪你用晚膳。”
他在水仙額間落下一吻,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