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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余暉,像一層破碎的金箔,灑在烏篷鎮蜿蜒的河道上。晚風帶著水汽,吹得人衣衫微潮。
王海東站在河岸邊,遙遙望著那個孤寂的河灣。
那艘船,與其說是船,不如說是一口漂浮在水上的薄皮棺材。船身烏黑,布滿了青苔和刮痕,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散架。船頭那張破爛的漁網,像是一張巨大的蜘蛛網,網住的不是魚,而是無盡的歲月和絕望。
一股無形的陰冷氣息,從那艘船上彌漫開來,順著水面,悄無聲息地纏上了王海東的腳踝。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他知道,那就是他此行的終點。是他王家欠了幾十年血債的債主。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廉價的運動服,深吸一口氣,朝著那條通往河灣的泥濘小路走去。腳下的路濕滑泥濘,每一步都深一腳淺一腳,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沉重而忐忑。
離得越近,那股腐朽和死寂的氣息就越濃。空氣中不僅有魚腥味,還夾雜著一股草藥和常年不見陽光的霉味。
船上沒有任何聲息。
王海東走到河岸邊,離那艘船只有幾步之遙。他能清晰地看到船篷的縫隙里,透出一點昏黃微弱的燈光,像風中殘燭。
他清了清干澀的喉嚨,試探著喊了一聲:“請問……漁老倌在家嗎?”
聲音在寂靜的河灣里回蕩,顯得格外突兀。
船篷的簾子動了一下,一個枯瘦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
那是個老人,背駝得像一只煮熟的蝦。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臉上溝壑縱橫,每一道皺紋里都填滿了苦難和麻木。他的眼睛渾濁不堪,像兩顆蒙塵的玻璃珠,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王海東,不說話。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塊石頭,一棵樹,一個與他無關的物件。
“老人家,我……”王海東被他看得心里發毛,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說自己是來贖罪的?還是說自己是害了他們一家的罪魁禍首的孫子?
任何語,在這樣沉重的現實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老人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浮木在摩擦:“鎮上的人,都讓你們別來惹我們。你聽不懂話?”
“我不是來惹事的。”王海東急忙解釋,“我是……我是來找人。”
“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老人說完,轉身就要回船艙。
“我找方家!”王海東脫口而出。
老人的身形猛地一僵,那佝僂的背影,在夕陽下被拉得極長。他緩緩轉過身,渾濁的眼珠里,終于有了一絲波動。那是一種混雜著驚愕、警惕和深深的、被埋藏了許久的痛楚。
“你……說什么?”
就在這時,船艙里突然傳來一陣令人心悸的、壓抑的哭聲。那哭聲不響,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直直刺入人的骨髓。緊接著,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凄厲而絕望地尖叫起來。
“水……我要水……爹,放我出去,河里……河里才是家……”
“砰!”
一聲悶響,似乎是有人在用身體撞擊船艙的木板。
老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顧不上王海東,轉身就沖進了船艙,嘴里焦急地喊著:“青丫頭!青丫頭你別犯傻!爹在!爹在!”
船艙里傳來一陣混亂的響動,女子的哭喊和男人的安撫交織在一起,聽得王海-東心頭發緊。他知道,那就是“漁老倌”那個據說得了怪病的女兒。
這就是報應。
活生生的,慘烈的報應。
他再也站不住了。
“噗通”一聲。
王海東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了泥濘的河岸上。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褲子,但他毫不在意。他挺直了上半身,朝著那艘搖晃的烏篷船,深深地、重重地,磕下了第一個頭。
額頭與濕滑的泥土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沒有起身,就那么保持著五體投地的姿勢,用一種近乎撕裂的、顫抖的聲音,朝著船艙喊道:“罪人王海東,叩見方家前輩!”
船艙里的哭喊聲,似乎停頓了一下。
王海東抬起沾滿泥污的臉,又是一個響頭磕了下去。
“我爺爺王富貴,幾十年前,為一己私欲,行偷龍轉鳳之術,竊取方家氣運,致使方家家破人亡!此為第一罪!”
“我父王建國,坐享其成,心安理得,耗盡方家福澤,致使方家怨氣加深!此為第二罪!”
“我王海東,無知無覺,揮霍無度,以方家血肉筑我富貴,致使方家后人世代漂泊,受盡苦楚!此為第三罪!”
他每說一句,就磕一個頭。額頭上早已血肉模糊,混著泥水,看起來狼狽不堪。
“我王家三代,豬狗不如!今日,罪人王海東,特來領罪!不求原諒,只求贖罪!”
說完,他不再語,只是一個接一個地,沉默地,用力地磕著頭。
砰!砰!砰!
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河灣里,顯得格外清晰。
船艙的簾子被掀開了。
漁老倌扶著一個面色蒼白如紙的年輕女子,站在船頭。那女子約莫二十出頭,容貌清秀,但一雙大眼睛里卻空洞無神,充滿了驚恐和迷茫,仿佛靈魂被困在了某個地方。她的手腕上,還纏著粗糙的麻繩。
她就是方家的后人,漁青。
漁老倌死死地盯著跪在泥地里,磕頭不止的王海東,那張麻木的臉,因為極致的震驚和憤怒,而劇烈地抽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