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勞倫斯”號醫療船如同一頭疲憊的鋼鐵巨獸,在南海的夜霧中低沉轟鳴,向著澳門的方向犁開墨色的海浪。船艙深處,消毒水的氣味頑固地壓過海水的咸腥,卻壓不住那彌漫在空氣中的、無聲的緊張與焦慮。
    高堂岫美蜷縮在醫務室外冰冷的金屬走廊地板上,身體隨著船體的搖晃而輕微晃動。每一次金屬的吱嘎聲,都讓她心驚肉跳,仿佛追兵的腳步隨時會踏破這層脆弱的鋼鐵屏障。她的手緊緊攥著身上那件寬大的舊神父袍,布料粗糙的觸感提醒著她剛剛經歷的驚心動魄和沈神父那決絕的背影。
    醫務室的門緊閉著,里面偶爾傳來卡洛斯神父低沉急促的葡語指令、金屬器械碰撞的清脆聲響、以及護士們輕促的腳步聲。每一次聲響都牽動著岫美緊繃的神經。弟弟明辰就在那扇門后,生死未卜。
    守方人“青石”如同雕塑般倚靠在走廊盡頭的陰影里,與黑暗幾乎融為一體。他臉上的血污和塵土已經擦去,但那份冰冷的警惕絲毫未減。他的存在既是一種威懾,也讓岫美感到一絲虛幻的安全感——在這茫茫大海上,他是她唯一熟悉的、與過去還有一絲聯系的存在。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終于,在天色將明未明之際,醫務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卡洛斯神父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金絲眼鏡后的眼神卻依舊銳利。他摘下手套,露出被消毒水浸泡得發白起皺的手。
    “他暫時活下來了。”神父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異國口音,“傷口很深,失血太多,肺部也有感染。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清理、縫合,用了船上最好的消炎藥。但能否挺過去,要看上帝的安排,和他自己的求生意志。”
    岫美猛地站起身,因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眼前發黑,踉蹌了一下才站穩。“謝謝您!神父!謝謝!”她哽咽著,淚水再次涌出,這次卻是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
    “不必謝我。”卡洛斯神父擺擺手,神色凝重地看著她和走過來的守方人,“你們惹上的麻煩,比我想象的更大。香港那邊已經亂套了,電報像雪片一樣飛,都在搜查幾個‘襲擊巡捕、縱火焚燒教堂的悍匪’。你們最好想清楚,到了澳門下一步該怎么辦。那里不是法外之地,葡萄牙人的巡捕房,也一樣認錢和洋行的面子。”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岫美剛剛升起的一點暖意。澳門,也絕非樂土。
    “我們明白。感謝您的援手,神父。”守方人微微頷首,語氣依舊平靜,“我們不會連累您和‘圣勞倫斯’號。船一靠岸,我們立刻離開。”
    卡洛斯神父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愿主保佑你們。他的傷勢不能再顛簸,至少需要在安靜的地方臥床休養一周。否則,傷口崩裂,感染加劇,必死無疑。”他頓了頓,補充道,“下船后,可以去‘大三巴’牌坊后面,找一家叫‘回春堂’的中藥鋪,老板姓吳,就說……是卡洛斯介紹去看風濕的。他或許能提供些幫助,但也未必。”
    這似乎是一個善意的、卻并不打包票的指點。
    “多謝。”守方人再次道謝。
    天色大亮時,“圣勞倫斯”號緩緩駛入了澳門港。與香港維多利亞港的繁忙喧囂不同,澳門港更像一個慵懶的、帶著南歐和嶺南混合風情的小鎮。色彩明快的葡式建筑與灰撲撲的中式騎樓混雜在一起,教堂的鐘聲與漁市的叫賣聲交織,空氣中除了海腥和鴉片味,還多了點咖啡和烤杏仁餅的甜香。
    但這種表面的寧靜之下,依然潛藏著無形的緊張。碼頭上,穿著黑白制服的葡萄牙士兵和暗探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下船的人流。
    守方人不知從何處弄來一頂破舊的斗笠和一件更寬大的苦力褂子讓岫美換上,幾乎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和身形。他自己也稍作改扮,顯得更加不起眼。兩人用擔架抬著依舊昏迷的高堂明辰,混在最后下船的人流中,低著頭,盡量不引起任何注意。
    卡洛斯神父沒有再來送行,仿佛從未見過他們。
    憑借守方人的機警和卡洛斯神父那模糊的指點,他們有驚無險地避開了碼頭的盤查,抬著明辰,鉆入了澳門錯綜復雜、坡度起伏的小巷之中。
    澳門比香港更小,街道更窄,中西雜糅的氣息更濃。隨處可見掛著葡文和中文招牌的煙館、賭場、當鋪,以及一些門面低調卻透著神秘氣息的商行。鴉片的氣息在這里同樣濃郁,甚至更加公開。
    他們按照指示,一路詢問,終于在天黑前,找到了位于大三巴牌坊后方一條僻靜斜坡上的“回春堂”中藥鋪。
    藥鋪門面不大,古舊斑駁,散發著濃郁復雜的草藥氣味。一個戴著老花鏡、干瘦精悍的老者正在柜臺后慢條斯理地碾藥,正是老板吳先生。
    守方人上前,按照約定暗號低聲道:“吳老板,卡洛斯神父介紹來的,看風濕。”
    吳先生抬起眼皮,從老花鏡上方打量了他們三人一番,特別是在擔架上昏迷的明辰身上停留良久,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臉上卻沒什么表情。
    “風濕?”他慢悠悠地放下藥-->>杵,擦了擦手,“什么樣的風濕,能重到要人抬著來?”
    “陳年舊疾,加上路上又受了風寒,加重了。”守方人面不改色地應對。
    吳老板哼了一聲,不再多問,示意他們將人抬到后面。藥鋪后面連著一個小天井和幾間簡陋的屋子,看來是他居住和處置重癥病人的地方。
    “放在這榻上。”吳老板指著一張鋪著干凈草席的竹榻,“無關人等外面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