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森林的寂靜是活著的。每一根斜插入天的蒼白枝干,都像是被抽干了血肉的巨人肋骨,表面覆蓋著潮濕滑膩的苔蘚,散發出腐敗菌絲與鐵銹混合的腥甜。濃得化不開的灰黑色霧氣在骨隙間盤繞,冰冷、粘稠,沉重地壓在陸謙裸露的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碴。腳下是厚厚一層踩上去便發出細碎呻吟的骸骨,人形、獸形、扭曲難辨的異形,彼此糾纏,空洞的眼眶無聲凝望著這片死域的天空——一片永恒的、令人絕望的鉛灰色。
陸謙靠在一根粗大如梁柱的腿骨上,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遍布全身的撕裂痛楚,右臂更是傳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冰寒與灼熱交織的詭異痛感。他低頭,目光落在自己的右臂上。
那里已非血肉之軀。
自肩胛骨以下,整條手臂完全被一種半透明的、內蘊無數細微冰藍星塵的奇異晶體取代。它堅硬、冰冷,卻又似乎蘊含著某種活物般的微弱搏動。冰晶的形態并非規整,而是呈現出一種猙獰、扭曲的爪狀結構,五指尖銳如刀鋒,邊緣流淌著令人心悸的幽藍光澤。在這冰爪的手腕處,一團凝固的、宛如心臟般緩緩收縮膨脹的冰藍光暈深深嵌入晶石內部——蘇芷的冰魄核心。絲絲縷縷淡金色的紋路從光暈中蔓延出來,如同活體的血管脈絡,纏繞著冰晶臂爪,也深深刺入陸謙殘存的肩部血肉,帶來陣陣麻痹與刺痛,仿佛這條手臂正貪婪地吮吸著他的生命力。
“呃…”陸謙悶哼一聲,試圖抬起這只陌生的手臂。冰晶指爪只是微微顫動了一下,發出細微的刮擦聲。沉重的感覺并非源于物理重量,而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與排斥。這不再是他的一部分,更像一個寄生體,一個冰冷的、隨時可能反噬的牢籠。蘇芷最后墜落時蒼白的面容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緊接著是那詭異的灰白光束撕裂冰棺的恐怖景象。癸亥令碎片失控引發的混亂風暴幾乎將他撕碎,是這異變的臂爪和嵌入其中的冰魄核心,在最后關頭形成了某種詭異的平衡,將他從湮滅邊緣拉了回來。
代價,就是此刻這非人的形態和幾乎被掏空的身體。
他喘息著,左手艱難地撐住冰冷的骨柱,試圖站直。左臂傳來的劇痛提醒他,那里同樣布滿了深可見骨的傷痕,只是被一層薄薄的、如同焦炭般的黑色痂殼覆蓋著。每一次心跳,都像有無數把鈍刀在切割著五臟六腑。癸亥令碎片在體內留下的死寂能量并未完全平息,如同跗骨之蛆,與枯榮星核、新生的混沌火種以及這冰臂的力量糾纏沖突,形成一片混亂的內戰場。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細微、幾乎被骸骨摩擦聲掩蓋的破空聲,從左側濃霧深處傳來!
陸謙的瞳孔驟然收縮。不是風聲,不是枯骨碎裂。那是高速物體切開粘稠霧氣的銳鳴!是殺機!
身體的本能遠超意識。在極度虛弱的狀態下,求生的意志如同瀕死的野獸,爆發出最后的力量!他猛地向右側撲倒,動作因為傷勢而顯得僵硬狼狽。
嗤啦!
一道暗紅色的、帶著濃郁腥氣的藤蔓狀物體,擦著他左肩的焦黑傷處激射而過!那藤蔓并非植物,更像是凝固的污血凝聚而成,表面布滿惡心的肉瘤和尖銳骨刺。它擊打在陸謙先前依靠的巨大腿骨上,竟如熱刀切牛油般無聲沒入,堅硬的巨骨表面瞬間被腐蝕出一個焦黑的孔洞,邊緣滋滋作響,騰起惡臭的青煙!
劇痛!左肩傷處被那擦過的邪異氣息引動,如同被潑了滾油,又像是無數毒蟲在啃噬神經!陸謙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他重重摔在骸骨堆中,激起一片骨粉。
“哼!命還挺硬!陸謙!沒想到你這條喪家犬,鉆天入地,竟能逃到這里!”一個沙啞、怨毒,卻又帶著一絲難以置信驚愕的聲音穿透濃霧響起。腳步聲踩著骸骨,由遠及近。
濃霧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排開些許,一個身影緩緩走出。
王魁!
他的樣子比陸謙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加可怖。半邊臉皮像是被硬生生撕掉,露出下面暗紅色的、不斷蠕動的肌肉纖維和慘白的顴骨。傷口邊緣流淌著粘稠的膿血,不斷有細小的、如同蛆蟲般的暗紅肉芽在傷口里扭動、鉆探。他身上的白袍早已破爛不堪,沾滿黑褐色的污穢,裸露的胸膛和手臂上,皮膚下凸起一根根蚯蚓般游走的暗紅脈絡,散發著邪異的不祥氣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整條手臂徹底異化,變成了之前襲擊陸謙的那種污血藤蔓的聚合體,數條藤蔓在手腕處糾纏扭動,末端尖銳如矛。
他僅剩的那只獨眼死死盯著陸謙,尤其是陸謙那條冰晶臂爪,眼中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貪婪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
“靜思苑…枯井…燈閣地牢…寒水牢…還有該死的歸墟!你這條泥鰍,滑不溜手!”王魁一步步逼近,污血藤蔓手臂不安分地甩動著,抽打空氣發出嗚嗚的聲響,留下淡淡的腐蝕痕跡。“老子被那該死的沈厲廢了前程,被秦無炎當狗一樣驅使,最后更是被丟進這鬼地方…全都是拜你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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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身體的異變而扭曲變形:“老子以為你早被碾成了渣!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非但沒死,還得了這般造化?”他那只獨眼死死釘在陸謙的冰晶臂爪上,貪婪幾乎要溢出來。“這手臂…這力量…交出來!或許老子能讓你死得痛快點!把你挫骨揚灰,以泄我心頭之恨!”
陸謙掙扎著從骸骨堆中半跪起身,冰冷的骨渣硌著膝蓋。左肩的劇痛如同火焰在燒灼神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王魁的突然出現,像一瓢滾油澆在他混亂的思緒上。靜思苑枯井外的圍殺,燈閣地牢里的蝕心散,刑房中的死亡威脅…一幕幕屈辱和仇恨的畫面瞬間沖垮了身體的虛弱感,一股冰冷的、純粹的殺意從枯榮星核深處爆發出來,瞬間壓過了所有痛楚!
“王…魁…”陸謙抬起頭,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的眼神不再是疲憊和迷茫,而是像淬了毒的冰錐,直刺王魁僅剩的獨眼。那冰晶臂爪仿佛感應到他沸騰的殺意,幽藍的光芒驟然變得刺目,五指指節發出“咯嘣”輕響,一股無形的寒潮以陸謙為中心擴散開來,周圍的灰霧被逼退,腳下的骸骨瞬間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白霜。“你這條…秦無炎的…瘋狗…也配…談恨?”
“找死!”王魁被那眼神徹底激怒,也有一絲被看穿本質的惱羞成怒。他不再廢話,異化的右臂猛地揚起,數條污血藤蔓如同毒蟒出洞,撕裂濃霧,帶著刺鼻的腥風和腐蝕性的毒氣,從不同角度狠狠刺向陸謙!速度比剛才更快,角度更刁鉆!
避無可避!
陸謙眼中厲色一閃,根本不去看那襲來的致命藤蔓,所有的精神瞬間高度集中在那條冰晶臂爪之上!不是控制,而是引爆!引爆那冰與火交織、混亂沖突的恐怖力量!他不再試圖理解這異變的肢體,而是將其視為一件狂暴的兵器!
“吼——!”一聲低沉的、非人的咆哮從陸謙喉嚨深處擠出。他不再閃避,反而迎著刺來的藤蔓,將全身殘余的力量,連同那股滔天的殺意,狠狠灌入冰晶臂爪之中!
嗡!
冰藍的光芒暴漲!那扭曲的冰晶臂爪仿佛活了過來,不再是僵硬的水晶,而是擁有了某種狂暴的生命意志。它根本不需要陸謙精確的操控,在污血藤矛即將及體的剎那,猛地向上一撩!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本能的、兇殘的精準!
咔嚓!嗤嗤嗤!
刺耳的碎裂聲和腐蝕聲同時響起!
沖在最前面的兩根污血藤矛,被冰晶爪刃硬生生斬斷!斷裂處噴濺出濃稠如瀝青的暗紅液體,落在骸骨上立刻冒起惡臭的青煙。另外兩根藤蔓險險擦過陸謙的身體,在焦黑的左臂和胸口留下更深的灼痕,但冰晶臂爪上覆蓋的寒氣瞬間將沾染的污血凍結、崩碎!
“什么?!”王魁驚駭失聲,他引以為傲的異化藤矛竟被如此輕易斬斷?那冰晶臂爪的堅硬和鋒銳遠超他的想象!更讓他心驚的是爪刃上散發出的那股冰寒死寂的氣息,仿佛能凍結靈魂!
劇痛從斷藤處傳來,王魁發出一聲痛吼,眼中兇光更盛。他猛地向后一躍,拉開距離,同時異化手臂上斷口處血肉瘋狂蠕動,新的藤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出來,顏色更加暗沉,尖端甚至閃爍著金屬般的寒光。他獨眼死死盯著陸謙那條散發著幽藍寒光的臂爪,貪婪幾乎吞噬了理智:“好寶貝!真是好寶貝!老子要定了!”
他不再保留,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身體表面游走的暗紅脈絡驟然亮起,散發出更加邪異的氣息。他雙手(左手尚為人形,但也布滿暗紅紋路)猛地按在腳下厚厚的骸骨堆上!
“血藤獄·絞殺!”
轟隆隆!
地面劇烈震動!以王魁為中心,方圓數丈內的骸骨如同活了過來,瘋狂地蠕動、堆疊!無數根比之前粗壯數倍、表面覆蓋著慘白碎骨和粘稠污血的巨大藤蔓破開骨層,沖天而起!這些藤蔓互相纏繞、絞結,瞬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不斷向內收縮的恐怖牢籠,將陸謙徹底困在中心!藤蔓-->>表面無數骨刺凸起,尖端滴落著腐蝕性的毒液,如同無數張開的、布滿獠牙的巨口,帶著令人窒息的腥風惡臭,從四面八方狠狠絞殺而來!空氣被擠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陸謙瞳孔縮成針尖!這骨藤牢籠的威勢遠超之前的偷襲!他感覺體內的混亂能量在這巨大的死亡壓力下變得更加狂暴,枯榮星核瘋狂旋轉,試圖引動力量,冰晶臂爪上的幽藍光芒明滅不定,內里的冰魄核心劇烈搏動。他想再次揮爪撕裂,但身體的狀態實在太差了,剛才強行催動冰爪的反噬加上左肩的劇毒侵蝕,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動作不可避免地遲滯了一瞬!
就是這一瞬的遲滯,致命的骨刺藤蔓已經近在咫尺!那森白的骨刺尖端,倒映出陸謙蒼白而猙獰的臉!
完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空間本身被撥動的顫鳴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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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按下了暫停鍵。
瘋狂絞殺而來的骨刺藤蔓,距離陸謙的身體僅有不到半尺,卻詭異地凝固在了空中,連同那些滴落的毒液都懸停成一顆顆墨綠色的珠子。翻騰涌動的灰黑霧氣,如同被凍結的黑色河流,停止了流淌。王魁臉上猙獰的表情、眼中噴薄的貪婪和殺意,也一同凝固,只剩下眼珠深處那無法理解的驚駭在瘋狂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