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鏡的畫面,凝固在無邪奔向左側岔路那決絕的背影上。他身后,是“重傷吐血”的假張起靈,以及被青銅樹枝“纏繞窒息”的假王胖子,構成一幅荒誕而殘酷的定格劇。
書房內,時間仿佛也隨著畫面的暫停而凝滯。空氣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黑瞎子臉上的墨鏡,遮掩了他眼中翻涌的情緒。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插科打諢的話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但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所有話語都哽在了喉嚨里。
他下意識地向前挪了半步,站在張起靈身側稍后的位置,這是一個無聲的、帶著擔憂與支持的姿態。
沈野的聲音便是在這片死寂中響起的,不高,卻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準地剖開最后一層溫情的偽裝,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現實:
“現在,你看清了嗎?”他轉向張起靈,目光平靜卻極具穿透力,“在他的排序里,你,從來不是第一選擇。這便是你一次次失憶,一次次仍下意識去珍視、去守護的……‘友情’?”
最后兩個字,他咬得極輕,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張起靈依舊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失去靈魂的冰雕。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痛,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沒有。
只是那雙總是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此刻仿佛被瞬間抽干了所有生機與光亮,變成了兩潭絕對的、沒有任何溫度的、虛無的死水。
他周身的寒氣不再僅僅是冰冷,而是一種徹骨的、仿佛與整個喧囂世界都徹底割裂開來的孤寂與死寂。
被利用,他早已習慣。作為張起靈,作為那個特殊的“存在”,他漫長的生命里充滿了算計與索取。他可以麻木地承受,可以將其視為宿命的一部分。
但……珍視的感情被踐踏背叛,總是不同的。
那一點點在無數次遺忘與重啟的縫隙中,憑借本能重新抓住的、名為“無邪”的微光,那在冰冷命運中唯一帶著溫度、讓他覺得自身或許并非完全是一件“工具”的牽絆……原來,其本質,竟也是如此不堪一擊。
在對方真正看重的東西面前,他張起靈,連同那份他潛意識里珍視的“友情”,都可以被如此輕易地、毫不猶豫地舍棄。
一種從未有過的、極其細微的迷茫,如同冰原上的裂痕,在他那凍結的靈魂深處悄然蔓延。為什么……會是這樣?
沈野敏銳地捕捉到了張起靈眼中那瞬間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茫然與空洞。他知道,時機到了。
堡壘往往從內部攻破,此刻張起靈固守了不知多少年的心防,正因為這殘酷的“親眼所見”而出現了一絲裂隙。
他沒有停下,語化作更鋒利的冰錐,持續鑿擊著那道裂痕:
“我很好奇,你究竟是基于什么,判定了要珍視無邪的這份‘友情’?”沈野向前一步,逼近張起靈,目光如炬,聲音冷冽。
“是因為他總能在最‘恰當’的時機陷入險境,讓你一次次不得不耗盡麒麟血,遍體鱗傷?是因為他那份被刻意培養出來的、看似純良無害的‘天真’,恰好滿足了你某種被需要的錯覺?”
他頓了頓,語氣中的諷刺意味更濃:
“他為你做過什么?仔細想想。除了理所當然地接受你的庇護,心安理得地將你置于險境,他唯一稱得上‘對你好’的一件事,恐怕就是在某個招待所,出于同情或者別的什么,給你點過一盤清炒豬肝?呵,這點微不足道的‘善意’,甚至比不上黑瞎子……”
沈野的目光轉向一旁沉默的黑瞎子。
“這個你看似并不如何在意,卻每次在你失憶流落、如同新生嬰兒般茫然無措時,總能第一時間找到你,把你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撿回來,教你常識,給你落腳處,讓你不至于徹底迷失在人間的……‘債主’。”
黑瞎子渾身猛地一僵,握著墨鏡腿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泛白。他愕然地抬頭看向沈野,墨鏡遮住了他的眼神,但那微微張開的嘴唇和驟然繃緊的下頜線,泄露了他內心巨大的震動。
他從未想過,這些他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只是出于“交易”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習慣而去做的事情,會被沈野以這種方式,如此直白地攤開在啞巴張面前。
他張了張嘴,想習慣性地用插科打諢把這事揭過去,說些“野子你別瞎說,黑爺我就是順手”、“啞巴張這傻子不管不行”之類的話。
但這一次,那些話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因為沈野說的,是事實。是他幾十年來,刻意忽略、用玩世不恭深深掩埋起來的,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甚至不愿被自己審視的……真心與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