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陳默常常會從睡夢中驚醒。
夢里有時是小趙渾身是血倒下的畫面,有時是成都上空密麻麻的轟炸機,有時是南造云子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醒來后,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曠的房間里回響。
孤獨。
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身處繁華的上海,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間,他卻感覺自己像一座孤島。周圍全是洶涌的、充滿敵意的海水,他必須時刻警惕,不能露出一絲破綻。沒有人可以傾訴,沒有人可以分擔。所有的壓力、恐懼、甚至偶爾閃過的脆弱,都只能由他一個人默默吞咽。
這種精神上的隔絕,比任何嚴刑拷打都更折磨人。
白天,他是特高課的陳主任,是商界的“財神”,是各方勢力眼中那個精明又有點神秘的年輕人。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說著合乎身份的話,做著合乎身份的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笑容背后是緊繃的神經,那話語背后是反復的斟酌,那行動背后是如履薄冰的謹慎。
他不能相信任何人。身邊的同事可能是監視他的眼睛,看似友善的商人可能包藏禍心,甚至……組織內部也可能隱藏著叛徒。他就像在雷區里跳舞,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
支撐他的,是心底那份不滅的信念。是石原犧牲前堅定的眼神,是“老槍”安全撤離后的那份欣慰,是“影子”肯定他扎根敵營的那份重量,是每一次成功傳遞情報、想象著前線敵人因此受挫、同胞因此得救時的那點微光。
這些,是他在這片黑暗海洋中,唯一能看到的燈塔。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地方,能讓他暫時卸下所有偽裝,感受到一絲人間的溫暖——回家陪爺爺吃飯。
陳家老宅在法租界一條相對安靜的弄堂里,還是那個老舊的石庫門房子。陳默現在身份不同了,
有能力給爺爺換更好的住處,但爺爺不肯,說住慣了,街坊鄰居都熟悉。
陳默理解爺爺,這里也更安全,不那么引人注目。
每周,只要沒有緊急任務,陳默總會抽出一個晚上回去吃飯。這是他雷打不動的習慣,也是他給自己設定的“人性”錨點。
他會提前讓手下(明面上是照顧,暗地里也有監視的意味)買好菜送過去。回到家,他脫下挺括的西裝或中山裝,換上寬松的舊棉袍,系上圍裙,鉆進狹小的廚房。
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油鍋滋啦的響聲,還有爺爺坐在客廳里聽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紹興戲的聲音……這些充滿煙火氣的聲音,能奇異地撫平他內心的焦灼和孤獨。
吃飯的時候,爺爺和陳默父子倆一對坐著。飯菜很簡單,兩葷三素一湯。陳默會給爺爺和爺爺夾菜,爺爺也會問他一些工作上的事。
“最近……還順心嗎?”爺爺總是這樣問,話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擔憂。他知道孫子在給日本人做事,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但又不敢多問,怕給孫子惹麻煩。
“還行,就是些雜事。”陳默總是輕描淡寫地帶過,然后給爺爺講一些市面上的趣聞,哪個商場打折了,哪個戲院來了新角兒,絕口不提特高課和76號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