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升,本是御藥房籍籍無名的太監,投靠魏忠賢后得以躋身司禮監秉筆。
繼而被天啟看重,執掌漕運。
郭尚友,則是山東濰縣人,望族郭禮的后人。
以都御史之職協同崔文升監督漕政。
崇禎對這人多有了解,若論忠烈到也談不上。
史書記載,郭尚友漕運有功,被自己升為戶部尚書,也稱得上盡職盡責。
濰坊松園子的郭家老宅至后世仍在,可見其門第不凡。
崇禎沉聲。
“繼續說。”
方正化躬身。
“高啟潛已經交代,他入宮是受郭尚友指使,目的便是伺機接近陛下。
郭尚友此舉,是為了繼續在漕運中漁利。”
罷,呈上一份文書。
“自天啟二年至今,漕船沉沒六十八艘,其中多為各地運往京師的賦稅糧。
另有七艘運送稅銀。
損折共計七十三萬余兩。”
崇禎眉頭鎖緊。
先有陸路車馬騙銀,如今又有漕船侵吞稅銀。
花樣頗多,即便定罪,也只能處置幾個干苦力的替死鬼。
簡稱臨時工!?
大明官場的貪墨,手段之多、花樣之巧,超乎想象。
他要堵的窟窿,數不勝數……
崇禎呵呵一笑……
他了解歷史,更了解這些人。
他不信高啟潛所說。
“他為何硬撐半年,才肯開口?”
“高啟潛在山東濰縣還有親眷。
臣查證,現皆在郭尚友府中為仆。”
環環相扣,處處合理。
崇禎沉默片刻,走到徐霞客改繪的《大明輿圖》前,眉頭緊鎖。
“再查。”
方正化領命退下。
崇禎在御書房內獨立良久,方才開口。
“召王體乾。”
不是他不信方正化,而是,如今他掌握的大明,與史書所載的大明,已悄然出現了偏差。
史書對孔家語焉不詳,云南沐啟元的幕后同樣無從考證。
錢龍錫與孔家更無只字片語。
這些內容,是被人刻意抹去的。
抹去者或是滿清,也可能另有其人。
至于天啟留給他的司禮監掌印王體乾,他一直按下未用。
現在是時候了。
“王體乾,說說你了解的漕運。”
王體乾頓首。
“天啟元年,先帝裁撤漕運總兵,撤去萬歷年間的雙總督制。
僅設一總督,由都御史輔佐監督。
漕運衙門在冊有品級官員二百七十九名,另有無品但領餉者九百三十三人。
運河沿線漕軍十二萬聽調。
漕船一萬一千七百七十五艘,每船十五名水手。
連同纖夫、船廠工匠、碼頭商戶……以漕運為生者多達百萬。”
這些崇禎早已知曉,但仍點頭示意。
“先帝為何要撤去兩總督?
又為何由崔文升掌漕運?”
王體乾答道。
“先帝曾:‘欲斷大明命脈,首取漕運。’
沿岸十二萬漕軍名存實亡,冒領吃空餉者甚眾。
而商賈船隊借‘護衛’名義自招人手,往來南北者達二十萬。
其勢力過大,已見壟斷之端。
尋常商船須繳‘水安錢’方可通行。
就連運送賦稅的朝廷漕船,也須雇傭商賈護衛,否則無法啟航。”
聽到這里,崇禎笑了。
原來如此。
這哪里是大明的命脈?
這明明已經被人據為私產。
十二萬虛設官軍掏空國庫。
二十萬商賈護衛,隨時可以化作二十萬反叛之眾。
截斷運河,腰斬大明。
更可怕的是,他們攥著百萬人的飯碗。
只需一聲令下,便可裹挾人心,動搖大明根基。
崇禎盯著輿圖,低聲道。
“這手段,妙得很。”
轉頭看向王體乾。
“繼續。”
“漕運衙門表面直屬陛下,但需受戶部、工部與都察院三方監督。
然三者皆形同虛設。
戶部只負責制定漕運定額,如天啟年間需轉糧四百萬石。
定額一達,戶部便避之唯恐不及。
因漕船五年一修、堤壩與閘口皆需大修新建,戶部無銀可撥,自然不愿過問。
工部負責修繕船閘,但戶部不給銀,工部只能默許漕運加收水安錢。
都察院巡漕御史本可監察官軍與官員,但漕運以‘戶部不撥銀’為由,拒絕提供食宿車馬。
都察院自身無銀,巡漕御史連船都上不了,更談不上監察。”
崇禎不想追究三部失職,因為問題的根源,從來不是他們。
“只要掏空了一個戶部,朕的六部就都得跪。
這漕運,被他們玩成了自家買賣。
朕登基半年有余,崔文升為何從未上奏此事?”
“去年河南開封、歸德,及山東兗州暴雨成災,沖毀堤岸。
崔文升當下正統籌修筑大堤。”
崇禎挑眉。
“又是山東……”
崇禎一直以為,是天啟想要的太多,因此引發各方反彈。
如今看來,并非是天啟想要的太多,而是他知道得太多了。&lt-->>;br>崇禎望著御案前的奏報,眼神冰冷。
“先帝一生未曾離開京城。
那八大晉商、京營軍務、東林學院,以及南直隸與漕運種種隱秘。
又是何人向先帝稟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