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裹挾著泥土和草木蒸騰起來的、濕漉漉的氣味,慢悠悠地吹過黑石村。嚴靖杰直起腰,把鋤頭杵在地上,瞇著眼看了看天。日頭還有些晃眼,離西山頭沉下去還早。
他腳下這片坡地,就在老宅后頭不遠,緊挨著那片黑黢黢、密匝匝,不知綿延了幾百里的山。村里人都叫它“黑石嶺”,三面合圍,像一只半攥著的巨手,把黑石村這百十戶人家,牢牢地捂在手心里。
嚴家是村里的大姓,祖祖輩輩都在這兒。嚴靖杰在家排行老幺,上頭兩個哥哥,父母都是地里刨食、再老實本分不過的莊戶人。九七年他初中畢業,也像村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把鋪蓋一卷,南下去了廣東。厚街鎮那地方,他待了整整十一年。
那十一年,像是被壓縮又拉長的模糊膠片。玩具廠里給塑料娃娃擰胳膊,電子廠流水線上焊那些細小的、閃著金屬光的元件,燈泡廠熏得人眼睛發澀,牛仔褲廠水洗車間轟鳴震耳,染料味兒嗆鼻子。后來攢了點錢,跟人合伙擺過攤,也開過個小飯館,起早貪黑,賠賠賺賺,到頭來,兜里也沒比出去時厚實多少。
城市像一頭永不知飽足的巨獸,吞吐著人流,也磨蝕著人。他覺得自己像一顆被隨手丟進機器的石子,跟著轉,跟著響,最后被磨損得沒了棱角,只剩下一身疲憊。三十好幾,沒成家,也沒立業,父母年紀大了,電話里總透著欲又止的牽掛。他一橫心,收拾了那點不多的家當,回來了。
回來干什么?他沒多想。守著老屋,種點菜,養幾只雞,總歸餓不死。這山坡地貧瘠,碎石多,長不了好莊稼,倒是荒著,正適合圈起來散養些土雞。城里人現在興這個,說是綠色、健康,價格也能賣上去點。
他甩了甩胳膊上的汗珠子,重新掄起鋤頭。得先把這雞圈的圍欄地基挖深點,不然黃皮子、野狗什么的,容易打洞鉆進來。鋤頭啃進土里,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偶爾磕到石頭,濺起幾點火星,震得虎口發麻。
這地方的石頭是有點怪,顏色深,接近墨黑,質地也硬得出奇。
又一鋤下去,“鏗!”
聲音不對。不是那種磕到散碎石頭的脆響,也不是挖進泥土的悶響,而是一種短促、沉實,帶著某種奇異回振的聲音,像是敲在了一口蒙著厚厚塵土的青銅鐘上。
嚴靖杰皺了皺眉,停下動作,用鋤頭扒拉開浮土和碎石。底下露出一片完整的黑色石面,異常平整,光滑得不像天然形成的山巖。他蹲下身,用手抹去石面上的泥土。
觸手冰涼。一種沁入骨髓的涼意,順著指尖絲絲縷縷地往上爬,在這初夏的天氣里,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石面黝黑,仔細看,上面似乎刻著些什么極其模糊、極其古奧的紋路,彎彎曲曲,糾纏盤繞,不像字,也不像畫,倒像是某種早已失傳的符咒。他伸出食指,沿著那凹陷的紋路小心翼翼地描摹。
就在他的指尖劃過某一道曲折的軌跡時,異變陡生!
那黑色的石面,毫無征兆地,從內部透出一抹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暗金色流光!那流光順著紋路急速游走了一圈,旋即隱沒,快得像是幻覺。
但嚴靖杰確信自己看到了。他猛地縮回手,心跳如擂鼓。
他盯著那黑石,又抬頭看了看四周。山坡寂靜,只有風吹過草叢的沙沙聲,遠處村子里傳來幾聲零星的狗吠。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可剛才那抹流光……
他定了定神,再次伸出手,用力按在那黑石的中心。冰涼依舊,卻沒有再出現流光。他不死心,左右看看,撿起一塊棱角尖銳的石塊,對著那黑石表面刻痕最密集的地方,用力砸了下去!
“咚!”
一聲比剛才更沉悶、更巨大的回響,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緊接著,以他敲擊的那一點為中心,整片黑色石面上的紋路次第亮起!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流光,而是清晰、穩定、散發著古樸蒼茫氣息的暗金色線條!這些線條構成一個復雜到令人目眩的圖案,覆蓋了方圓數米的地面。
圖案中心,那塊最大的黑石,發出一陣低沉的、仿佛機括轉動的“咔咔”聲,然后,竟然無聲無息地向一側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洞口。
一股帶著陳腐土腥氣,卻又混合著一縷難以喻的、令人精神一振的清新氣息的風,從洞口中撲面而出。
嚴靖杰僵在原地,握著石塊的手微微顫抖。洞口下方,隱約可見粗糙開鑿的石階,通向不可知的黑暗深處。
黑石村的秘密……
他腦子里一片混亂。祖輩傳說,嚴氏家族是很久以前從外地遷來的,是為了避禍。難道……避的不是尋常的兵災匪患?
猶豫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一種混合著恐懼、好奇,以及某種潛藏已久的、對眼前這困頓生活之外可能的強-->>烈沖動,驅使著他。他摸出兜里那個用了多年的塑料打火機,“啪”一聲按亮,微弱的光暈跳動著,勉強照亮腳下。
他深吸一口氣,彎下腰,踩著那冰涼的石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
通道初極狹,才通人。石階陡峭,向下延伸了約莫二三十級,腳下變得平坦,空間也開闊起來。打火機的火苗在這里顯得更加微弱,只能照亮身前一小片范圍。空氣里的那股清新氣息更濃了,吸一口,感覺連日的疲憊都消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