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大營中。
    趙叢斂最后一捆簡牘,次弟碼于案側
    ——右校斬獲之數,凡三百二十七級。
    較昨日核計,減三級,蓋二傷卒夜隕,首級當除。
    “大將軍”
    趙叢捧牘入帳,見衛青對展輿圖,目凝其上。
    案上燈芯迸一火星,映其鬢間新霜,較長安啟行時,益著。
    衛青抬首,指尖猶駐圖上闐顏山
    ——朱筆圈一小圉,乃昨日得單于棄營之所。
    “右校之冊?”
    衛青聲較平日略低,蓋連日未得安寢也。
    接牘未觀其數,先翻至后傷卒名錄,指尖駐故安侯部卒廿三人處,微頓。
    趙叢知,故安侯趙不虞從右校擊敵,身中二矢,方養傷于后營。
    “前將軍部的文書還沒送來?”
    衛青忽問。
    趙叢喉間發緊,道:
    “長史已三往。長史,李將軍猶在帳中...”
    帳內寂寂。
    衛青垂眸,半晌方道:
    “李將軍素有剛氣,此行郁郁,亦人之常情。”
    趙叢憶漠北分兵之日:
    大將軍自定襄出,行西路;
    命前將軍李廣與右將軍趙食其合軍,行東道,東道雖近,水草寡而多迷途。
    啟行前,李廣來謁,按劍:
    “臣為前將軍,當沖敵鋒,何以使行東道?”
    衛青未許,肅然道:
    “分兵者,全局之調度也。東道雖險,可牽匈奴左翼;軍法有制,諸部不得違令。”
    趙叢時在帳外宿衛,聞其畢,隱有無奈。
    “再往促之。”
    衛青收掌離輿圖,取案邊軍法簡冊。
    “軍法有定,失期需錄狀對簿,召其詣幕府,說清失道根由。非某苛責,實乃軍法所拘。”
    趙叢應諾退下,剛至帳門,便與長史撞個正著。
    長史面如死灰,冠帶歪斜,見了其不及語,徑直奔入帳內,膝行至帳中:
    “大將軍!”
    他聲顫欲裂
    “前將軍…帳內自剄了!末長史奔入時,將軍猶按那柄隴西舊劍,案上遺半幅奏疏,只書‘愿再擊匈奴’四字!”
    衛青霍然起身,半晌沒說話,聲沉如石:
    “傳命。為李將軍備新甲,以我的儀仗棺斂之。令全營:今夜刁斗不鳴,莫擾老將軍英靈”
    趙叢躬身領命,轉身時聞帳內一聲悶響。
    其后營中亂了半日。
    李廣帳下長史雙手舉狀過頂,將遺狀呈入。
    狀中不述迷路之由,唯:
    “結發與匈奴戰七十余合,今得從大將軍擊單于,而大將軍徙廣部行遠路,終致失道,豈非天乎!廣年六十余矣,寧死不受刀筆之吏折辱。”
    衛青垂眸展狀,指腹撫過‘刀筆之吏’四字,反復看了三遍,才遞與軍正:
    “依軍法錄案上報。切不可泄于部卒,恐亂軍心。”
    趙叢瞥見他似一夜多出白發。
    ——大將軍經百戰,尸山血海中見慣生死,這般失態,卻是頭一回。
    后續幾日,帳中庶務更繁。
    趙叢隨主簿核校各營籍冊,逐筆與啟行底簿比對:
    西河粟米余三百石,足支五日;張掖箭矢用去七成,明注“戰損六成,遺落一成”;匈奴降卒百四十五人,另造清冊記其部落與降地,待報大行令備案。
    一日午后,衛青執簡忽問驃騎將軍消息。
    趙叢剛核完左校戰馬損耗,躬身回稟,昨日斥侯報,驃騎已在狼居胥山祭天,斬馘甚眾,正拔營南歸,因途遠且押降卒禮器,行速必緩。
    大將軍頷首未語。
    又五日諸冊理畢,衛青取私印鈐于卷尾,朱砂印泥尚余小半盒,只是他拇腹沾泥時,指節微僵,顯是連日操勞所致。
    “裝篋。”
    衛青指案邊素木篋
    “以封泥緘之,遣快馬先送長安。”
    趙叢捧篋出帳,見營中拔營之象:
    士卒束帳,戰馬刨土,炊煙直上。
    回望帳內,衛青對輿圖而坐,已擇歸程:
    自闐顏山南行,經余吾水,繞朔方以避戈壁。
    衛青喚其取篋盛李廣遺狀,令與正冊同送長安,封緘注明急件,勿混雜牘。
    趙叢知歸程徐行,蓋因護李廣靈柩、收散卒、攜簡牘,遠不及驃騎將軍斬王庭即行之速。
    風暖,遞篋與快馬斥候,見地平線淡紅,乃日出與長安之向。
    他憶啟行前長安宮磚照影,誰料漠北風沙卷老將軍性命與未入戰功之行程。
    帳燈猶亮,衛青寫奏疏,趙叢暗忖,疏中諸事,簡牘已盡述。
    衛青率部抵長安霸上營第三日,整衣冠,持李廣遺狀、軍正錄狀入宮。
    未央宮偏殿內,陛下舒簡覽畢,擱簡于案,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