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南海主要刮西南季風。
此時,南海受夏季風影響,盛行西南方向的氣流,風力相對穩定,這一季風對南海的航運、漁業等活動有較明顯影響。到9月之后,隨著季節轉換,季風風向會逐漸轉向東北。
一個人,其實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只要你有心就能學到東西。
陳阿生和李海潮現在總喜歡跟著牛野,不是跟著他有些肉吃,而是跟著他,人會變得聰明很多。
是的,牛野總是會不斷的問問題,而且這些問題還挺有趣,而且牛野總能在老海佬的回答里面得到很多有趣的答案。
比如,剛剛牛野就舵手趙大,問了一系列問題,為什么逆風中國帆船更快?為什么要在逆風季節去馬尼拉?什么月份南海會刮東北風?
船身被西南風推得左右搖晃,帆布發出吃力的“咯吱”聲。牛野抹了把臉上的海水,望著不遠處一艘西洋商船正慢吞吞地打轉轉,忍不住湊到舵手趙大身邊。
“趙大哥,你看那西人的船,帆軟趴趴的,遇著這逆風就跟沒頭蒼蠅似的,速度比我們慢。咱這船明明也頂風,咋反倒比他們快?”他指著桅桿上的硬帆,竹骨撐得筆直,帆布雖被風壓得凹進一塊,卻穩穩帶著船往東南挪。
趙大緊了緊手里的舵盤,目光在帆與浪之間轉了一圈,忽然笑了:“這你就外行了。西人的軟帆是‘順毛驢’,風從哪兒來就往哪兒跑,逆風就沒轍。咱這廣船的硬帆不一樣,竹骨支得牢,能‘兜’住風。”他用手比劃著,“你看這帆面,風從側邊撞過來,順著布面滑過去,勁兒就變成往前的推力。咱走‘之’字路,看著繞,實則一步沒停。他們那軟帆兜不住這股巧勁,只能等風轉,能不比咱慢?”
牛野盯著帆下的竹條,果然見帆布被風推得微微顫動,船尾的浪花卻始終朝著馬尼拉的方向鋪開。“那啥時候能不這么費勁?”
“等九月下旬。”趙大的聲音沉了沉,帶著篤定,“入了秋,天涼下來,南海的風就換方向了。東北風一刮,從澳門往馬尼拉,那才叫順。”他往東北方瞥了眼,像是能穿透云層看見季節的輪替,“十月到三月,風從北邊來,推著船往東南跑,帆一掛,船跟飛似的,十來天就到馬尼拉。那時候你再看,西人的船也能跑快點,但論穩當,還得是咱這硬帆。”
他頓了頓,用袖口擦了擦舵盤上的汗:“跑海的人,得懂風的性子。它硬,咱就用巧勁;它順,咱就借著力。這船帆的道理,跟做人一個樣,認死理不行,得會轉圜。”
正說著,一陣勁風掃過,硬帆猛地繃緊,船身借著這股力又往前竄了一截。牛野望著西洋商船仍在原地掙扎,忽然覺得趙大手里的舵盤,比那西洋船的軟帆要靠譜得多。
牛野轉身問兩個小子,“記住了嗎?”
陳阿生睜著大眼睛問,“記住什么?”
牛野看著兩個小子,重復了一遍,“一,逆風,硬帆的航速超過軟帆;二,九月下旬開始南海刮東北風”
兩個小子連忙點頭。
然后,三個人跟著趙大學習如何掌握舵機。大海船的舵桿通常用優質硬木制成,從船尾甲板垂直插入水中,下端連接舵葉。舵把以榫卯結構裝在舵桿上端,由舵手扳動來控制船舵方向。
逆風航行時,船只走的是之字形路線,所以舵手組的體力消耗比較大,需要雜役幫忙分擔一些簡單的體力工作。
牛野他們三個家伙,一邊聽著站在尾部船艙頂上趙大的指令搬動舵機,一邊在聊天。
牛野告訴他們,其實不用這么費力只要做兩個滑輪組,一個人就能搬動船舵,兩個小子不相信,都說他吹牛。
牛野也不理這兩個小子,轉頭又對著外面的趙大喊道,“趙大,為什么不等九月底再去馬尼拉?”
趙大的聲音傳來,“那時候去的船多了,貨物就賤了!早個十五二十天,人累一點,但貨物價格高些。我們還有十天到馬尼拉。九月初十就能到馬尼拉,等到了陳老豆會請我們吃烤乳豬,想想就美味。”
這時南海上風浪不小,船只航行搖擺不定,牛猛發現自己居然也有些暈,但身后的兩個小子卻屁事沒有,不愧是海邊長大的小子。
陳老豆此時扶著船舷走了過來,他大聲對趙大說道,“云不對,這幾日可能有暴風雨,舵帆不停,人員輪換,保持航速,我們要搶在暴風雨前去臺灣府城躲一躲”(注:1800年的臺南是清代臺灣府的治所,官方名稱為“臺灣府城”)
九月初二,廣福源號在暴雨來臨前進入了臺灣府城的碼頭。
雨絲像無數根白麻線,從鉛灰色的天上斜斜墜下來,砸在甲板上噼啪作響。牛野裹緊了身上的蓑衣,桐油浸過的棕毛沉甸甸的,卻擋不住風里夾著的潮氣,順著領口往骨頭縫里鉆。
船在浪里顛得厲害,像片被隨手拋在水里的葉子。他扶著被雨水打濕的船舷,木頭發滑,得用掌心死死扣住才能站穩。往前望,雨幕把天和海糊成了一片,直到遠處忽然冒出一抹灰黑色的輪廓——那是臺灣府城的城墻,像條浸了水的老龍,伏在海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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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了。”身后傳來趙大的喊聲,被風雨撕得零零碎碎。牛野沒回頭,眼睛直勾勾盯著那片輪廓。城墻外好像有片灘涂,被雨水泡得發亮,隱約能看見幾艘擱淺的小船,像翻了肚子的魚。再近些,城門口似乎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大概是守城的兵丁,披著蓑衣縮在門樓底下,遠遠瞅著他們這船。
風突然轉了個向,帶著一股子咸腥的土味撲過來。牛野抽了抽鼻子,那味道里混著草木的腥氣,還有點煙火味——許是城里人家在燒柴做飯,煙被雨壓得低,順著風飄到了海上。城墻垛口后面,好像有幾棵椰子樹,葉子被風吹得狂舞,像無數只亂揮的手。
船身猛地往下一沉,牛野踉蹌了一下,趕緊抓住旁邊的桅桿。蓑衣上的水順著衣角往下滴,在腳邊積成小小的水洼,又被晃動的船潑灑開去。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再看時,府城的輪廓清楚了些:城墻是灰黑色的,大概是用當地的火山巖砌的,城門上方好像有塊匾額,被雨霧遮著,看不清字。城邊的房屋矮矮的,屋頂蓋著黑瓦,有些地方冒起淡淡的白煙,在雨里很快就散了。
“讓他們拋錨。”趙大又在喊,手里的舵把轉動。牛野點點頭,望著那越來越近的城。雨還在下,打得人眼睛發疼,但他好像已經能聽見城里的聲音——也許是小販的吆喝,也許是騾馬走過石板路的蹄聲,都被這漫天的雨絲裹著,隔著老遠,悶悶地傳過來。
他深吸了口氣,雨水嗆得他喉嚨發癢。這就是臺灣府城了,在1800年的這場大雨里,像塊被水洗過的墨石,沉默地伏在海岸上,等著他們靠岸。
暴雨像天河決了口,傾盆砸在廣福源號的甲板上,發出擂鼓般的轟鳴。船身被海浪拋得老高,又猛地砸下去,每一次起伏都讓甲板上的木箱滑來撞去,發出沉悶的鈍響。牛野縮在船艙里,聽著船骨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是有無數雙無形的手在使勁掰扯這船,連固定桅桿的鐵索都在震顫中發出刺耳的尖叫。
“這船……撐得住嗎?”他攥著懸榻的繩索,指節發白。身下的竹榻用粗麻繩吊在橫梁上,隨著船的搖晃左右擺蕩,幅度卻比甲板小了一半——這懸榻原是仿南方采茶人的吊籃做的,寬寬大大,鋪著粗布褥子,本是為了讓人在顛簸里能歇腳,可此刻在狂風巨浪里,倒像是個左右搖擺的秋千。
船又一次被浪頭掀得傾斜,艙壁上掛著的油燈“哐當”撞在木板上,燈芯晃得幾乎熄滅。牛野趕緊用腳勾住榻邊的木桿,才沒被甩出去。他穿著的長衫被風灌得鼓鼓的,若是西方那種窄小的吊床,此刻怕是早被衣擺纏得動彈不得,可這懸榻寬綽,倒讓他能勉強蜷起身子,只是五臟六腑像被一只大手揉來揉去,惡心感一陣陣往上涌。
“咯吱——嘎啦——”船尾傳來一聲格外刺耳的聲響,像是有塊木板要被生生扯裂,牛野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整夜,廣福源號都在浪濤里掙扎。懸榻晃得越來越厲害,繩索與橫梁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倒成了這狂風暴雨里唯一還算規律的聲音。牛野瞪著艙頂的木板,聽著它們的咯吱聲,總覺得下一秒就會裂開一道大縫。他試著閉眼,可船身每一次劇烈的起伏都讓他渾身繃緊,耳朵里全是風聲、浪聲、船板的呻吟聲,攪得他腦袋發脹。
天邊泛出魚肚白時,雨勢稍歇,可浪頭依舊兇狠。牛野扶著懸榻坐起來,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他低頭看那懸榻的繩索,粗麻已經被磨得發亮,卻依舊牢牢吊著。船身還在“咯吱”作響,只是那聲音里少了幾分瀕臨破碎的絕望,多了些韌勁。推開舷窗,讓新鮮空氣進來,他望著窗外漸漸清晰的臺灣府城碼頭,忽然覺得,這廣福源號和這懸榻一樣,看著搖搖晃晃,骨子里卻藏著和海佬人一樣的硬氣。
午后,暴風雨徹底停了,在采買人員回來后,五條大貨船和兩條弗朗基人的輕巡洋艦再次出發。
可牛野整個人都不好了,這么劇烈顛簸,讓他整個人都吐空了,掛著的油燈忽上忽下,連空氣里都飄著股說不清的腥氣,混著雨水的潮氣往鼻子里鉆,更勾得五臟六腑亂成一團。
他想蹲下來,腿卻軟得像沒了骨頭,剛彎下腰,船又被浪頭掀得斜斜的,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側邊倒。嘴里泛起苦澀的味道,他死死咬住牙,才沒讓那股惡心勁沖上來。可下一秒,船身重重砸回浪里,胃里的東西像是要順著喉嚨噴薄而出,他趕緊用袖子捂住嘴,眼眶被憋得發紅。
懸榻還在左右擺蕩,鋪著的粗布褥子蹭著胳膊,癢癢的,卻讓人渾身發躁。耳朵里嗡嗡作響,分不清是風聲、浪聲,還是自己突突的心跳。只想閉眼,可一閉上,那股天翻地覆的暈眩感更甚,仿佛整個人被扔進了滾筒,連骨頭縫里都透著難受。
“嘔——”終于沒忍住,他扶著船舷吐了出來,酸水混著早上勉強吃的干糧,濺在濕漉漉的甲板上,很快被雨水沖散。可吐完了,那股惡心勁半點沒消,反倒渾身脫了力,只能癱坐在甲板上,任由船身把自己晃來晃去,只覺得這海浪沒有盡頭,連全身骨頭都要被搖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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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牛野那模樣,昨兒個還吹噓自己在浪里能站成樁,這才多大點風浪,就成了‘浪里癱’嘍。”
趙大掌舵的手沒停,眼睛卻瞟了眼艙門口蜷著的人影,嘴角噙著點笑。牛野正蹲在那兒,背靠著艙壁,臉白得像泡了水的麻紙,眉頭擰成個疙瘩,每回船身一晃,他喉結就跟著上下滾,活像嗓子眼卡了條活魚。
旁邊正在整理纜繩的老陳接了話:“這叫‘認浪’,新人都得過這關。前兒個他還說懸榻晃著舒坦,這會兒怕是覺得那榻成了搖煤球的簸箕,把他五臟六腑都顛得換了位。”
話沒說完,牛野“哇”地一聲又吐了,酸水濺在甲板上,被風一吹,散出股餿味。一個年輕水手趕緊遞過塊布,憋笑著說:“野哥,您這是給大海‘上供’呢?昨兒吃的魚干,這會子全還給龍王了。”
趙大哼了聲,手里舵盤轉了半圈,船身穩了穩。“別笑他,當年你王伯第一次出海,吐得比他還兇,抱著桅桿哭著要回家,被老掌柜罵是‘旱鴨子進了水,魂都被浪勾走了’。”他朝牛野喊,“小子,忍著!等啥時候你能在浪里啃得下硬餅子,才算真的‘跟船認了親’,不然啊,永遠是海上的‘客’,成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