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3日上午·市中心醫院舊址展旭站在廢棄的醫院大樓前。
鐵門緊鎖,鏈子上掛著沉重的鐵鎖,銹跡斑斑。
透過鐵門的縫隙,可以看見里面雜草叢生的院子,破碎的玻璃窗像空洞的眼睛凝視著天空。
大樓的外墻還保留著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建筑風格,水磨石墻面已經發黑,巨大的紅十字標志褪色成暗淡的粉色。
他記得2016年夏天,這棟樓還在使用。
那時他常坐在三樓的走廊里等她——塑料椅子是綠色的,坐久了會硌得屁股疼。
走廊里永遠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說不清的、屬于疾病的氣味混合的味道。
有一次,一個病人家屬在護士站大吵大鬧,說護士扎針技術差。
小慧就站在那里,低著頭聽訓,手指絞著白大褂的衣角。
他遠遠看著,拳頭在口袋里攥緊,但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無力——在她需要保護的時候,他只能是個旁觀者。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
展旭掏出來看,是一條垃圾短信。
他刪除,鎖屏,屏幕上映出自己模糊的臉。
三十一歲了。
不再有那種拳頭攥緊卻無處揮出的憤怒,只有一種平靜的、接受一切的疲憊。
他轉身離開。
鐵門在他身后發出輕微的“嘎吱”聲,像一聲嘆息。
---2012年4月15日下午·撫順衛校實訓樓實訓室比展旭想象中更大、更明亮。
整層樓被打通成開放空間,分成幾個區域:模擬病房、護理操作臺、急救訓練區、解剖模型陳列架。
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天花板,一切都白得刺眼,反射著日光燈冰冷的光。
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讓人想打噴嚏。
小慧松開挽著展旭的手,走到同學中間。
她們換上白大褂,戴上護士帽,動作熟練利落。
展旭站在參觀隊伍里,看著小慧——她低頭整理帽子時,頸后的碎發從帽子里漏出來,柔軟地貼在皮膚上。
“各位家長,同學們,下午好。
”一個中年女老師走到前面,聲音洪亮,“歡迎來到撫順衛校護理專業實訓開放日。
我是教研組長李老師。
”掌聲響起。
展旭跟著拍手。
“今天,我們的學生將為大家展示基礎護理操作。
”李老師說,“包括生命體征測量、靜脈輸液準備、心肺復蘇等。
希望大家保持安靜,配合學生完成操作。
”展示開始。
學生們分成小組,各自進入模擬病房。
家長們圍在玻璃窗外觀看。
展旭找到小慧所在的病房。
她和一個圓臉女孩搭檔,正推著護理車走向模擬病床。
床上躺著一個塑料假人,面無表情,但做得相當逼真——有睫毛,有指甲,甚至皮膚紋理都很清晰。
小慧拿起血壓計。
動作很標準——綁袖帶,找動脈,充氣,放氣。
她的表情專注,嘴唇微微抿著,眼睛盯著血壓計的水銀柱。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她的側臉上鍍了一層金邊。
展旭看得入神。
這和他認識的那個小慧不一樣——視頻里會害羞笑,會抱怨作業多,會在掌心畫笑臉的小慧。
現在的她,專業,冷靜,像個真正的護士。
“血壓12080,正常。
”她記錄在護理單上,聲音清晰。
然后測量體溫。
她拿起電子體溫計,動作頓了一下,看向玻璃窗外的展旭。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
小慧眨了眨眼,然后繼續操作。
展旭的心跳快了一拍。
展示持續了一個小時。
小慧完成所有操作后,和搭檔一起推著護理車離開病房。
經過玻璃窗時,她又看了展旭一眼,嘴角勾起一個很淡的、只有他能看見的笑。
參觀結束后,家長們在走廊里和學生交流。
小慧被幾個家長圍住,回答關于護理專業的問題。
展旭站在人群外圍,安靜地等。
“表哥。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展旭轉頭,是那個圓臉女孩,小慧的搭檔。
她笑瞇瞇地看著他:“你真是小慧的表哥?”“……嗯。
”“從本溪來的?”“嗯。
”“小慧從來沒提過有表哥。
”女孩壓低聲音,“不過她最近確實不太一樣。
老是看著手機笑。
”展旭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你是不是……”女孩剛要說什么,小慧過來了。
“張悅,老師叫你。
”小慧說,語氣有點急。
圓臉女孩吐了吐舌頭,跑了。
小慧走到展旭面前,臉有點紅:“她跟你說什么了?”“沒什么。
”“肯定說了什么。
”小慧咬了咬嘴唇,“你別聽她瞎說。
她就愛八卦。
”“嗯。
”兩人并肩往外走。
走廊里人很多,不時有人擠過來。
展旭下意識地側身,護在小慧旁邊,用手臂隔開人群。
小慧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走出實訓樓,下午的陽光正好。
操場上,開放日活動還在繼續——有學生在表演急救情景劇,有老師在講解護理職業前景。
家長和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
“你想去那邊看看嗎?”小慧問。
“你想去嗎?”“我……”小慧看了看四周,“其實我有點累了。
站了一下午。
”“那回去?”“好。
”他們朝校門口走去。
經過操場時,李老師看見了小慧,招手讓她過去。
“小慧,這位是?”李老師看著展旭。
“我表哥。
”小慧說,聲音比之前更自然了。
“從外地來的?”“本溪。
”李老師點點頭,轉向小慧:“今天表現不錯。
操作很規范,講解也很清晰。
繼續保持。
”“謝謝老師。
”小慧的眼睛亮了一下。
走出校門,街道上的喧囂撲面而來。
公交車、自行車、行人,還有路邊小販的叫賣聲,一切都充滿了活生生的煙火氣。
“我老師很少夸人。
”小慧說,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開心。
“你很優秀。
”展旭說。
“真的嗎?”“真的。
”小慧笑了。
這次是大笑,眼睛彎成月牙,露出整齊的牙齒。
展旭第一次看見她這樣笑,心里某個地方軟了一下。
他們坐603路回古城子。
車上人很多,沒有座位。
兩個人站在車廂中部,抓著扶手。
車開動時,慣性讓他們的身體輕輕撞在一起。
“對不起。
”小慧說。
“沒事。
”車繼續開。
每一次轉彎,每一次剎車,他們的肩膀、手臂都會碰觸。
起初是意外,后來像是某種默契——小慧沒有刻意躲開,展旭也沒有。
車廂里很熱,人擠人。
小慧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展旭從口袋里掏出紙巾,遞給她。
“謝謝。
”她接過,擦了擦汗。
然后她看見了紙巾上的印花——小熊圖案,和他送的創可貼是同一個系列。
“你……”她抬頭看他,“連紙巾都是卡通的。
”“店員說這個好賣。
”展旭說,耳朵有點熱。
小慧沒再說什么,把紙巾折好,放進口袋。
---2012年4月15日傍晚·古城子出租屋回到房間時,天已經快黑了。
小慧打開燈,暖黃色的光瞬間充滿房間。
她把書包扔在床上,長長地舒了口氣:“累死了。
”展旭把工具箱放在墻角,也放下背包。
房間里很安靜,能聽見隔壁鄰居做飯的聲音,鍋鏟碰撞的“鐺鐺”聲。
“你餓嗎?”小慧問。
“有點。
”“我做飯吧。
”她走到角落的簡易灶臺前,“不過我會做的不多。
面條?還是炒飯?”“都行。
”小慧開始淘米。
展旭站在旁邊,不知道該做什么。
最后他問:“需要幫忙嗎?”“你……會切菜嗎?”“會一點。
”“那幫我切蔥花吧。
”展旭洗了手,拿起菜刀。
刀有點鈍,切蔥花時要用點力。
小慧在旁邊洗米,水龍頭的水嘩嘩地流。
兩個人擠在小小的灶臺前,肩膀幾乎挨著。
空間太小了,轉身都要小心。
“小心。
”小慧突然說,伸手按住展旭拿刀的手。
他的手停住了。
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溫熱的,柔軟的。
“刀太鈍了,容易切到手。
”她說,聲音很輕。
展旭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
不是因為刀,是因為她的手。
小慧也意識到了,迅速收回手,臉紅了:“對不起。
”“沒事。
”展旭繼續切蔥花,但動作更慢了,更小心了。
米飯煮上了。
小慧開始洗菜——幾個西紅柿,幾棵青菜。
水很涼,她的手很快凍得發紅。
“我來吧。
”展旭說。
“不用,馬上就好了。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繼續洗。
展旭看著她凍紅的手,心里有種說不清的感覺。
他想握住那雙手,用自己的手溫暖它們。
但他只是站著,看著。
>t;飯做好了。
簡單的西紅柿炒蛋,青菜湯,白米飯。
兩個人坐在書桌前——那是房間里唯一的桌子,平時她寫作業用的。
空間很小,膝蓋幾乎碰在一起。
“嘗嘗。
”小慧遞給他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