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9日晨·高爾山衛校舊址廢棄的校門在晨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鐵柵欄上的銹跡像干涸的血跡。
展旭站在門外,看著里面荒草叢生的操場。
曾經的籃球架只剩歪斜的骨架,旗桿光禿禿地指向灰白的天空,教學樓的所有窗戶都用木板封死,像無數只緊閉的眼睛。
他記得2013年春天,這扇門還會在清晨六點準時打開。
穿校服的學生魚貫而入,書包在肩頭跳動,晨讀的聲音從教室里飄出來,混著四月清晨微涼的空氣。
那時他常站在對面的小賣部門口,手里提著早餐,等小慧出來。
有時她遲到,他就翻墻進去——不是正門,是操場東側那截矮墻。
第一次翻時很狼狽,褲腿刮破了,手掌蹭出了血。
后來熟練了,一撐一躍,像某種本能。
圍墻內外,是兩個世界。
墻內是她的學業,她的未來,她正在擴張的版圖。
墻外是他的等待,他的早餐,他逐漸跟不上腳步的愛情。
而現在,墻倒了。
不是物理上的,是時間上的。
墻內的一切都消失了,墻外的他也老了。
只有記憶還在。
像墻根下那些頑強的野草,年復一年地長出來。
---2013年4月18日清晨·撫順衛校東側圍墻展旭站在墻根下,抬頭看著那截矮墻。
墻磚很舊了,縫隙里長著青苔,頂端插著碎玻璃——為了防止學生翻墻。
但最右邊有一段,玻璃被人敲掉了,留下一個安全的缺口。
他深吸一口氣,助跑,起跳,手撐墻頭,翻身,落地。
動作一氣呵成,像練習過無數次。
確實練習過。
從三月到現在,他翻了十七次。
第一次是3月15日,小慧感冒發燒,在宿舍休息。
他買了藥和粥,在門口等了一小時,保安不讓進。
最后他繞到東墻,試了三次才翻過去,落地時崴了腳,一瘸一拐地走到女生宿舍樓下。
那次之后,他就記住了這條路。
清晨的操場空無一人。
遠處的教學樓亮著幾盞燈,是早起自習的學生。
空氣里有露水的味道,混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展旭提著塑料袋,里面是兩份早餐——豆漿,油條,茶葉蛋。
小慧說過,食堂的豆漿兌水太多,油條太硬。
他走到女生宿舍樓下,找了個隱蔽的角落站著。
六點二十,小慧應該快下來了。
她說過,今天要提前去實訓室練習靜脈穿刺。
等了五分鐘,她沒出現。
又等了五分鐘,還是沒來。
展旭掏出手機,想打電話,又怕吵醒她。
也許她睡過頭了?或者昨晚復習太晚?六點四十。
宿舍樓開始熱鬧起來,女生們三三兩兩地出來,提著暖水瓶,抱著書,睡眼惺忪地往食堂走。
但沒看見小慧。
展旭猶豫了一下,走到宿舍門口。
值班阿姨正在掃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我找305的小慧。
”他說。
“等等。
”阿姨放下掃帚,拿起對講機,“305,有人找。
”對講機里傳來嘈雜的聲音,然后是另一個女生的回應:“小慧不在,她昨晚沒回來。
”展旭愣住了。
“她去哪了?”他問。
“不知道。
可能去圖書館通宵了?”對講機里的聲音說,“她最近經常這樣。
”阿姨放下對講機,繼續掃地:“聽見了?不在。
”展旭站在原地,手里還提著早餐。
豆漿已經涼了,塑料袋上凝了一層水珠。
他轉身離開,走到操場邊的長椅上坐下。
太陽升起來了,金色的光灑在操場上,把一切都染成暖色調。
但展旭覺得冷,從心里往外冒的冷。
她沒回來。
通宵。
圖書館。
他想起上次見面時她說的話:“我要準備實習考試,可能會很忙。
”忙到夜不歸宿?忙到忘記告訴他?手機震了。
是小慧。
“展旭,對不起,昨晚在圖書館睡著了,手機沒電了。
剛回宿舍充電才看到你的消息。
”展旭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回:“沒事。
吃早飯了嗎?”“還沒。
準備去食堂。
”“別去食堂了。
我在你宿舍樓下,帶了早餐。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
“你來了?”“嗯。
”“我馬上下來。
”五分鐘后,小慧從宿舍樓跑出來。
她穿著睡衣,外面套了件外套,頭發亂糟糟的,眼睛下有明顯的黑眼圈。
“你怎么……”她跑到他面前,喘著氣,“你怎么來了?不是說要加班嗎?”“加完了。
”展旭撒了謊。
其實他請了假,凌晨四點起床,坐五點的火車來的,“給你送早餐。
”他把塑料袋遞給她。
豆漿已經涼透了,油條軟塌塌的,茶葉蛋的殼有些碎了。
小慧接過,手指碰到他的手,冰涼冰涼的。
“你等多久了?”“沒多久。
”“騙人。
”她摸了摸豆漿的杯子,“都涼了。
”“沒事,可以熱熱。
”小慧看著他,眼睛里有復雜的情緒——感動,愧疚,還有一絲……疲憊?“展旭,你不用這樣的。
”她說,“我真的可以自己吃早飯。
”“我知道。
”展旭說,“但我想送。
”又是這句話。
他想。
所以他來了。
小慧低下頭,看著手里的早餐。
“我昨晚……不是在圖書館。
”展旭心里一緊。
“我在醫院。
”她抬起頭,“有個同學的媽媽突發心梗,我們幾個去陪護。
忙了一夜,早上才穩定下來。
”“為什么不告訴我?”“太晚了,怕你擔心。
”小慧說,“而且……你那么遠,告訴你也沒用。
”這句話像一根針,輕輕扎進展旭的心臟。
是啊,他那么遠。
他在本溪,她在撫順。
她在醫院陪護病人的時候,他在干什么?在修手機,在睡覺,在……做一切幫不上忙的事。
距離不僅僅是地理上的。
更是能力上的,時間上的,存在感上的。
“對不起。
”小慧說,“我應該告訴你的。
”“沒事。
”展旭說,“病人怎么樣了?”“穩定了。
但還要觀察。
”小慧嘆了口氣,“我第一次親眼看到心梗發作……很嚇人。
但也很……震撼。
看到醫生護士們搶救的樣子,我覺得自己選這個專業是對的。
”她的眼睛亮起來,那種屬于職業的光芒,那種展旭既羨慕又恐懼的光芒。
“那就好。
”他說。
上課鈴響了。
清脆的鈴聲在清晨的空氣里回蕩。
“我得去換衣服了。
”小慧說,“上午有實訓課。
”“去吧。
”“那你……”“我回本溪。
”小慧咬了咬嘴唇:“你……要不要去我宿舍坐坐?等白天再走?”“不用了。
店里還有活。
”短暫的沉默。
上課鈴又響了一遍。
“那我走了。
”小慧說。
“嗯。
”她轉身跑向宿舍樓,跑到一半時回頭:“展旭!”“嗯?”“謝謝你的早餐!”展旭揮揮手,看著她消失在樓道里。
然后他轉身,走向東墻。
翻出去時,褲腿又被墻磚刮了一下,發出“刺啦”的聲響。
他沒在意,落地,拍了拍身上的灰。
手里還提著另一份早餐——他自己的那份。
他沒吃,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2013年4月18日上午·回本溪的火車上展旭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飛逝的田野。
春耕開始了,田野里有農人在勞作,拖拉機突突地冒著黑煙。
遠處山坡上的桃花開了,粉粉白白的一片,像落在山間的云。
很美。
但他無心欣賞。
腦子里全是小慧剛才的樣子——亂糟糟的頭發,黑眼圈,冰涼的手指,還有那句:“你那么遠,告訴你也沒用。
”她說的是事實。
但事實往往最傷人。
手機震了。
是小慧。
“到車站了嗎?”“在車上了。
”“對不起,今天匆匆忙忙的。
”“沒事。
”“你生氣了?”“沒有。
”“你肯定生氣了。
”展旭盯著這句話,手指在鍵盤上懸停。
他該怎么說?說我沒生氣,只是難過?說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只需要你的需要?最后他回:“真的沒有。
你好好上課。
”那邊停頓了很久。
久到火車駛過了一個小站,站臺上賣烤地瓜的老人在晨光里打哈欠。
“展旭,我覺得我們該談談。
”“談什么?”“談……我們。
”展旭的心沉下去。
像一塊石頭,沉進深不見底的冰湖。
“好。
”他回,“什么時候?”“下周。
你過來,我們好好談。
”“嗯。
”對話結束。
展旭放下手機,閉上眼睛。
談談。
這兩個字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相愛的人不需要談。
需要談的時候,就是出了問題的時候。
像一部手機,正常工作的時候你不會想著拆開它檢查。
只有當它死機了,卡頓了,出故障了,你才會想:該修了。
他們的愛情,需要修了嗎?修哪里?怎么修?修得好嗎?他不知道。
只覺得累。
從心里到骨頭里的累。
---2013年4月25日傍晚·撫順古城子出租屋展旭到的時候,小慧還沒回來。
她發短信說醫院臨時有事,要晚一點。
他坐在床邊等,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
房間和上次來沒什么變化。
墻上還掛著那個相框,里面是她手抄的護理誓。
書桌上堆著護理專業的書,最上面一本是《內科護理學》,書頁間夾著很多便簽。
床鋪得很整齊,被子疊成標準的方塊。
一切都井井有條。
像她的人。
像她的生活。
像她正在走向的未來。
展旭站起來,走到書桌前。
桌角放著一個木盒子,沒上鎖。
他猶豫了一下,打開。
里面是些小物件——那枚體溫計鑰匙扣,那條護士帽手鏈,幾張火車票的票根,還有……他織的那條圍巾,洗得很干凈,疊得很整齊,放在最下面。
她留著。
這些他送的東西,她都留著。
展旭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是安慰?是感動?還是……更深的悲哀?如果她不在乎,不會留著。
如果她在乎,為什么還要“談談”?門開了。
小慧走進來,臉上帶著疲憊,但看見他時,眼睛亮了一下。
“等很久了?”“沒有。
”展旭合上盒子。
小慧放下背包,脫掉外套。
她今-->>天穿著護士服——實習開始了,她每天都要去醫院。
“累嗎?”展旭問。
“累。
”她坐在床沿,“今天有個病人走了。
癌癥晚期,我們盡力了,但……”她沒說完,聲音有些哽咽。
展旭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