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報告就靜靜地躺在桌子中央,牛皮紙封面沒有一個字,卻比任何標題都重。
足足二十七頁,用一枚回形針別著,邊緣因為反復摩挲而微微起毛。
我拿起它,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紙張纖維的粗糲和字跡透過紙背留下的凹凸感。
翻開,那行沉郁的標題――《關于六十年代應急供電技術在新時期戰略電網中的冗余適配性建議書》――像一柄無聲的重錘,再次砸在我的心上。
我一頁一頁地翻下去。
里面沒有半句空話,全是干貨。
從雙相退火工藝的晶格變化,到特定雜質元素在強電磁脈沖下的“惰性吸收”效應,再到幾種土制繞線方法的冗余設計思路。
每一個案例,每一個數據,都詳實得可怕。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蘇晚晴端著她的搪瓷缸子走了進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手里的報告。
“看完了?”她問。
我點了點頭,把報告合上。“看完了。一個字都沒署名。”
“我剛才去檔案室,順便調了原檔。”蘇晚晴把搪瓷缸子放在桌角,聲音壓得很低,“這份建議書里引用的所有案例,都標注了原始操作員的姓名。這是新規執行以來,第一份在技術文檔里保留個體痕跡的報告。”
我的心頭微微一動。
我推行的“無名”制度,是為了讓大家放下功勞簿,不是為了抹殺歷史。
而這個寫報告的人,顯然比誰都懂。
我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新的牛皮紙袋,將報告裝了進去。
在封面上,我寫下一行編號:a010。
然后想了想,又在下面添了一行字:東墻已塌,火種未熄。
做完這一切,我站起身:“走,跟我去個地方。”
我沒說去哪,蘇晚晴也沒問。
我直接開著那輛老吉普,一路向著市郊的工業廢棄區駛去。
周振聲就坐在研究所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像是在等我。
看到我的車,他一不發地站起來,拉開后車門坐了進去。
車最終停在了一片被荒草徹底淹沒的空地上。
只有幾截露出地面的、長滿青苔的水泥地基,證明這里曾經有過宏偉的建筑。
這里是紅星廠的老廠區,我們腳下踩著的,就是當年“東墻”的位置。
風很大,吹得荒草呼呼作響,像是在哭。
周振聲佝僂著背,在荒草里走了幾步,停在一塊崩裂的水泥塊前。
他從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內兜里,極其緩慢地掏出一個用手帕層層包裹的東西。
打開手帕,里面是一塊只有半個巴掌大的、燒得焦黑的電路板殘片。
“六五年,接到命令銷毀所有‘毒草’。”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我親手燒了林守業留下的所有筆記。但那天晚上,我偷偷回去,從灰里扒出了這塊……我怕,真把火種給滅了。”
我伸出手。
那塊殘片落在我掌心,冰涼,粗糙,帶著一股陳舊的碳灰味。
我能想象,在那個瘋狂的年代,一個恪守規矩的老技術員,在服從命令與守護真理之間,經歷了怎樣痛苦的煎熬。
我從口袋里摸出一個隨身帶著的小鐵盒,把殘片小心地放了進去,合上蓋子。
“現在,”我看著他渾濁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它能進博物館了。”
周振聲的身子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他猛地扭過頭,看向遠方,再也沒說一個字。
但我看到,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有什么東西,在夕陽下亮了一下。
回程的車里,氣氛不再那么壓抑。
蘇晚晴打破了沉默,遞給我一份文件:“剛收到的緊急報告。深海潛航器的供電方案遇到麻煩了。在高壓鹽霧環境下,我們現有的數字穩壓模塊,失效率高達百分之四十。”
我接過報告,腦子里嗡的一聲。
深海項目是“火種計劃”的重中之重,供電系統就是它的心臟。
心臟停跳,幾億的設備就是一坨沉入海底的廢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