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的赦令傳至大理寺與刑部時,兩衙官吏不敢有片刻耽擱。
按貞觀年間的司法規制,即便皇帝已當庭定調,仍需走完“罪名復核-名冊造冊-文書備案”的流程。
這既是對國法的敬畏,也是為“赦守信者、懲十惡徒”的旨意劃下清晰界限。
大理寺卿與刑部尚書親自主持復核,三百九十份卷宗在案上堆疊如小山。
好在此前縱囚時,李世民已親自核查過名冊,此次只需重點甄別“十惡不赦”之徒。
衙役們逐人呼名對質,筆尖在簿冊上劃下“準赦”“減罪”的朱批,窗外的日頭從東窗移至西檐時,復核已近尾聲。
最終審定:三百九十人盡數符合赦免條件。
之前這些能回家的,本來就不屬于十惡不赦的。
都是情有可原的,這一次復審,更多的是走個流程而已。
“明日起,分批次放歸。”
刑部尚書將朱批名冊拍在案上,“長安本地及周邊州縣者先放,嶺南、隴右等邊遠之地者稍緩一日,待路引與盤纏備齊再走。”
這并非拖延,而是貞觀朝行事的周全。
唐代律法雖無“赦囚路費”的明文規定,但李世民夙來以“仁政安民心”為要,早有口諭傳下:
“遠歸者無資,與舉子歸糧例。”
此前朝廷給落第舉子發放絹帛充作路費已成慣例,此次便依此例執行。
由戶部撥調絹帛與銅錢,按路程遠近分等:
百里內者賜絹一匹、錢三百文。
千里內者絹二匹、錢五百文。
三千里外及更遠者,絹三匹、錢一貫,足夠支撐他們一路食宿與車馬開銷。
第三日清晨,長安獄門緩緩開啟。
首批獲赦者多是雍州府本地人,他們接過刑部發放的“赦牒”。
那是蓋著大理寺朱印的黃紙,寫清罪名、赦由與籍貫,是歸鄉時通關津、見州縣的憑證。
有人攥著赦牒直奔家門,腳步聲里滿是急切。
有人站在街角回望獄墻,忽然對著太極殿方向深深叩首。
張大郎是第四日離京的。
他屬于“有工匠技藝者”,按旨意需由工部先登記造冊,待后續舉薦至官辦工坊。
離獄時,吏員額外遞來一個布包:
“張匠師,這是給你的,絹二匹、錢六百文,工部郎中說,你若愿留京造琉璃,三日后可去城東工坊報備,若要先回栲栳村,憑此錢帛路上安穩。”
“多謝!我想先回家一趟!”張大郎很感激李世民和朝廷。
心里最佩服的,還是蕭然。
剛開始認識,張大郎以為蕭然不懷好意。
想弄死蕭然,發現蕭然身手了得,被蕭然按在水潭旁邊,那個時候蕭然就說,張大郎不會有事。
之前張大郎是不信的,但是現在不服不行。
蕭然說的是對的,自己死不了。
張大郎,心里會有什么其他想法?
同批離京的還有個來自襄州的漢子,正對著手里的三匹絹落淚:
“去年離家時身無長物,如今竟能帶著陛下的恩賜回去,便是走兩千里路也踏實。”
幾人在城門口道別,漢子揣著赦牒與絹帛,順著官道向南而去,張大郎則轉身往栲栳村的方向走。
布包里的錢帛他沒動,心里清楚,這份仁澤不是施舍,是大唐對“守信”二字的回贈。
那些更遠的嶺南、隴右囚徒,多在第五日啟程。
刑部特意為他們開具了“驛路通行券”,憑券可在沿途驛站免費借宿,若遇風雨阻滯,還能領取少量干糧。
有吏員解釋:“陛下說,你們肯為一諾歸獄,大唐便該讓你們體面回家。”
這細微之處,恰是貞觀仁政的底色――既守國法之嚴,又懷民生之暖。
栲栳村接到張大郎歸鄉的消息時,張二丫正坐在院門口縫補舊衣。
遠遠望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她手里的針線落在地上,撲過去的腳步帶著哽咽。
張大郎放下布包,掏出那紙赦牒與未動的絹帛:
“二娘你看,陛下不僅免了罪,還賜了歸程的路費――咱往后,能憑手藝安穩過日子了。”
蕭然幾人也走了過來。
李麗質,豫章公主,張錦禾,蕭鈺,還有李恪,程處默秦懷道幾人。
張大郎看著蕭然,想給蕭然磕一個。
蕭然一把拉住張大郎,“都大老爺們,別整這死出!”
張大郎笑了笑,一年前的水潭邊上,蕭然也是這樣說的。
“多謝小郎君!”張大郎鄭重說道。
“說這個就見外了,回家在!”蕭然拍了拍張大郎的肩膀,幾人朝著院子走。
秋風掠過院中的老槐樹,葉子沙沙作響。
遠處傳來村民們的議論,據長安來的驛卒講,這次赦囚,光戶部撥調的絹帛就有近千匹,銅錢逾百貫。
而這份開銷背后,是三百九十人用守信換來的生機,更是大唐“以仁應信”的鮮活注腳。
這件事算是結束了。
張二丫的手還在微微發顫,卻不是之前的緊張,是卸下千斤重擔后的輕顫。
她把那紙赦牒疊得整整齊齊,放進貼身的布兜里,走兩步就忍不住摸一下,像是怕這安穩會憑空消失。
之前縫補舊衣時總走神,針腳歪歪扭扭,此刻坐在灶臺前燒火,柴火添得勻勻的,火苗舔著鍋底,映得她臉上滿是暖光。
張二丫蹲在灶臺前,手里的火鉗夾著柴火往灶膛里送,動作比往日慢了些,卻穩得很。
之前總懸著心,添柴火時要么夾不住掉在地上,要么送得太急濺出火星。
此刻柴火順著灶膛壁輕輕滑下,火苗“噼啪”一聲跳得更高。
她垂眸看著那團暖光,嘴角不自覺地抿出個淺弧,眼里的紅血絲還沒消,卻沒了之前的惶急,只剩松快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