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營整頓的大略方策雖已商定,暖閣內的燭火卻仿佛映照出更深沉的暗影。朱由檢并未即刻讓二人離去,他執起溫在紅泥小爐上的紫砂壺,親自為張維賢與李邦華續上了已微涼的茶水。氤氳的熱氣升騰,模糊了他年輕卻已顯沉毅的面容。他動作舒緩,刻意營造著一種平靜,然而眉宇間那層揮之不去的隱憂,卻如窗外漸濃的夜色,無法驅散。
放下茶壺,他修長的手指在光滑冰冷的紫檀木御案面上無意識地劃動著,仿佛在勾勒某種無形的壁壘。沉默片刻,他忽然開口,聲音比方才商議具體軍務時低沉沙啞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凝重:
“京營之事,有二位愛卿殫精竭慮,為朕分憂,朕本可稍安。然則,縱有萬全之策,若根基動搖,一切皆為空談。朕心中尚有一慮,如鯁在喉,日夜難安。”他抬起眼,目光如深潭之水,緩緩掃過二人,最終定格在張維賢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魏閹(魏忠賢)經營多年,其勢早已根深蒂固,盤根錯節,非止于朝堂文官。這宮禁戍衛,錦衣緹騎,乃至東廠、西廠這等天子親軍……其耳目爪牙,恐怕早已遍布內外,無孔不入。朕居此九重深宮,看似安穩尊榮,實則一一行,一舉一動,恐皆在他人耳目監視之下。”
他頓了頓,語氣中透出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冷峻與銳利,仿佛出鞘的匕首,寒光乍現:“京營整頓,乃是剜卻毒瘡,觸動利益之巨,無異于虎口奪食,斷人財路,更奪人權柄。朕恐有人見大勢已去,狗急跳墻,鋌而走險,行那悖逆弒君、禍亂宮闈之舉!屆時,朕自身安危尚在其次,不過一死而已。然,若因此致使整頓大業功敗垂成,新政夭折,甚至引發宮闈巨變,朝局動蕩,國本為之動搖,則朕……將成為大明的千古罪人,悔之晚矣!”
他的聲音愈發沉重,一字一句,敲在聽者心上:“故而,朕……信不過現在的錦衣衛!更信不過那被魏閹牢牢掌控的廠衛!朕需要一雙絕對忠誠的眼睛,一把只聽從于朕的利劍,守衛這最后的安全之門。”
這番話,坦誠得近乎殘酷,如同在看似平靜的湖面投下一塊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李邦華神色驟然一凜,背后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身為清流文臣,雖深知閹黨勢大,對朝政滲透極深,但對宮廷禁衛、皇帝貼身護衛體系可能被侵蝕到何種地步,體會遠不若身處漩渦中心的皇帝和與禁軍系統關系密切的勛貴那般切身與驚悚。皇帝此,幾乎是在直他正處于某種“監視”與“威脅”之下。
而張維賢,則是瞳孔猛地一縮,渾濁的老眼中瞬間閃過無數復雜的計算與權衡。他比李邦華更了解內廷衛戍的格局與廠衛的可怕之處。皇帝此,絕非杞人憂天!他瞬間明白了年輕君主那未曾完全明的深層擔憂——這已不僅僅是整頓京營,削弱閹黨外部勢力,更是要開始構筑真正屬于皇帝本人、足以在關鍵時刻與魏忠賢掌控的宮廷武力相抗衡的貼身護衛與情報屏障!這是在向他這位勛貴之首,掌握著部分京營兵權,且在勛戚子弟中頗有影響力的老臣,尋求最核心、最敏感的武力支持。
皇帝這是將身家性命,乃至改革成敗的賭注,押在了他英國公府的身上!
暖閣內陷入了短暫的死寂,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張維賢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有些加速的心跳。風險?巨大無比!一旦應承,英國公府將徹底站在魏忠賢的對立面,再無轉圜余地,失敗則可能是滅頂之災。然而,機遇呢?同樣是空前!皇帝能將如此隱秘且關乎身家性命的擔憂直相告,這是對他英國公府累世勛戚莫大的信任,是將張家更進一步、更深地綁上了皇權戰車,一旦功成,從龍之功,權勢將更上一層樓,真正成為皇帝在軍中的第一心腹。
利弊得失,在張維賢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他深知,此刻已容不得絲毫猶豫退縮。皇帝需要的是絕對的忠誠和毫不猶豫的執行力。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離席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對著朱由檢深深躬身,聲音沉穩而堅定,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陛下所慮,深謀遠慮,直指要害!確是老臣愚鈍,未能及早體察圣心,為陛下解此隱憂!陛下身系天下安危,江山社稷之重盡系一身,豈可置于如此險地?禁中護衛,天子近衛,必須掌握于絕對忠貞不貳、可與陛下同生共死之人的手中!”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炭火,緊緊看著朱由檢,拋出了他思慮已定的人選:“老臣世受國恩,蒙陛下信重,托以整頓京營之重任,豈敢再惜身家?老臣膝下有一犬子,名喚之極,現任京營參將,統領一部人馬。此子雖年齒尚輕,歷練或有不逮,但自幼秉承家訓,習武不輟,亦熟讀兵書,知曉忠義大節。其人性情忠勇果決,心思縝密,對陛下、對大明赤膽忠心,絕無二志!可堪驅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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