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夢魘像一張浸了水的網,將他牢牢裹住。夢中的皇極殿比現實中更顯壓抑,陸澄源額角的血順著金磚縫隙漫到他的龍靴邊,溫熱的觸感真實得讓他心悸;成國公朱純臣的嘶吼在耳邊炸響,唾沫星子濺在龍袍前襟,留下點點濕痕;李邦華的奏疏化作漫天紙蝶,每一張都寫著“京營糜爛”,撲得他喘不過氣;張維賢下跪時,花白的須發掃過他的手背,帶著刺骨的涼意。
他想掙扎,雙腳卻像陷在泥沼里,越用力越往下沉。空蕩蕩的國庫在他腳下張開大口,黑黢黢的洞口里,無數饑民的手伸出來,抓得他龍袍下擺破了個大口子;堆積如山的奏折從頭頂砸下來,每一本都寫著“邊餉告急”“流民作亂”,壓得他脊梁生疼。
“陛下……陛下……”
王承恩的呼喚像從遙遠的水面傳來,帶著一絲焦急,頑強地穿透夢魘。朱由檢猛地睜開眼,胸腔劇烈起伏,額頭上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浸濕了寢衣的領口。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后背,寢衣早已被冷汗浸透,貼在身上黏膩不適。
帷帳外透進昏黃的光線,殿角的銅漏“滴答”作響,已是申時初刻。朱由檢揉了揉發脹的額角,喉嚨干得像要冒煙,聲音帶著剛醒時的沙啞:“何事?”
“回皇爺,魏忠賢在宮外求見,說是有十萬火急之事,定要面圣謝恩。”王承恩的聲音隔著帷帳傳來,輕得像羽毛,“已經候了快一個時辰了,奴婢見皇爺睡得沉,沒敢驚動。”
魏忠賢?朱由檢混沌的腦子瞬間清明。他指尖在枕頭上輕輕敲了敲——朝會上剛保下魏忠賢,他就迫不及待來謝恩,倒比預想中更急切。看來那場“金諾如山”的戲,確實戳中了這老閹宦的軟肋。
“什么十萬火急,不過是表忠心罷了。”朱由檢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平淡,“讓他去西偏殿候著,不許旁人靠近。”
“奴婢遵旨。”王承恩應聲退下,腳步聲很快消失在殿外。
宮女們魚貫而入,手里捧著面巾、茶水和換洗衣物。溫熱的面巾敷在臉上,帶著淡淡的蘭花香,驅散了夢魘殘留的寒意;宮女遞上的參茶微燙,入口有回甘,順著喉嚨滑下去,暖得他身子都松快了些。換衣時,貼身太監小心翼翼地為他系上玉帶,那玉帶是和田玉做的,觸手溫潤,上面雕刻的游龍紋路磨得光滑,是先帝留下的舊物。
朱由檢對著銅鏡理了理發冠,鏡中的少年天子眉眼銳利,只是眼底還殘留著一絲倦意。他沒有立刻去見魏忠賢,而是坐在梳妝臺前,慢慢用了兩塊桂花糕——糕點是御膳房新做的,甜而不膩,配著參茶正合適。他需要讓思緒徹底沉淀,這場會面,是收網,也是布局,容不得半分急躁。
約莫兩刻鐘后,朱由檢才緩步走向西偏殿。這里比皇極殿小了許多,陳設卻更精致:墻上掛著一幅馬遠的《寒江獨釣圖》,畫中孤舟蓑笠翁靜坐江上,透著幾分清冷;地上的金磚縫隙里嵌著細銅絲,拼成暗紋祥云圖案;角落的三足香爐里,龍涎香燃出細細的煙,盤旋著往上飄,驅散了秋日午后的涼意,卻也讓殿內多了幾分隱秘的壓迫感。
他踏入殿門,目光第一時間落在跪伏在地的身影上。
魏忠賢沒敢坐,直接跪在冰涼的金磚上,脊背弓得像只蝦米。他穿了件灰褐色的貼里,布料粗糙,袖口和領口都有磨損的痕跡,是最低等太監才穿的樣式;頭上沒戴任何冠飾,花白的頭發梳得整齊,卻掩不住鬢角新添的白發,像落了層霜;臉上洗去了往日的脂粉,露出布滿皺紋的皮膚,顴骨上的老年斑格外顯眼,活脫脫一個落魄的老宦官。
聽到腳步聲,魏忠賢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隨即把額頭重重貼在金磚上,聲音壓得極低,卻藏不住激動的顫音:“罪奴魏忠賢,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朱由檢沒說話,走到主位的紫檀木嵌螺鈿扶手椅上坐下。椅子鋪著玄色絨墊,坐上去格外舒服。他微微后靠,目光平靜地掃過魏忠賢——這老閹宦的手指摳著金磚縫隙,指節泛白,顯然是緊張到了極點。殿內燭火跳躍,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一坐一跪,一君一奴,對比格外鮮明。
王承恩侍立在朱由檢身側,眼觀鼻、鼻觀心,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像個沒有存在感的影子。
沉默像潮水般漫開,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魏忠賢能感受到那道年輕卻銳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仿佛要把他從里到外看穿。他的后背漸漸滲出冷汗,貼里黏在皮膚上,冰涼刺骨。
終于,朱由檢端起桌上的熱茶,茶杯是青花纏枝蓮紋的,茶水冒著細煙。他輕輕吹了吹浮沫,才淡淡開口:“平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