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目光轉向曹化淳,語氣卸下了幾分朝堂上的威嚴,多了些體恤:“曹伴伴一路星夜兼程,想必累極了。且在一旁錦凳上歇片刻,喝口熱茶緩一緩,等駱養性到了,再一并處置后續事宜。”
“謝陛下體恤。”曹化淳躬身謝恩,依退到書房一側的錦凳旁。他只虛虛坐了半邊屁股,腰背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哪怕是歇息,也透著多年養成的謹慎與恭謹——這姿態,是他在南京守陵三年,也未曾有半分懈怠的本分。
小太監很快奉上一盞香茗,青瓷茶盞氤氳著熱氣,茶香清冽醇厚。王承恩安排完傳旨的差事,沒有立刻回到朱由檢身側,而是輕步走到曹化淳面前,臉上帶著晚輩對長輩的恭敬笑容,聲音壓得極低:“曹公公,一路風霜,可還安好?陛下特意吩咐御膳房,用的是您往年在信王府最愛喝的武夷巖茶,您嘗嘗滋味是否依舊。”
曹化淳抬眼看向王承恩,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眼前這徒弟,昔日在信王府時還是個跟在自己身后學規矩、記差事的毛頭小子,如今已是皇帝身邊最得信任的隨堂太監,日日隨侍左右,地位早已今非昔比。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隨即又添了幾分審視,微微頷首,端起茶盞淺啜一口,茶湯入喉,醇厚回甘,正是記憶中的味道。
“茶是好茶,陛下的恩典,咱家記在心里了。”他放下茶盞,指尖在杯沿輕輕摩挲,語氣平和卻帶著深意,“承恩啊,你如今常在陛下跟前行走,差事辦得穩妥謹慎,這很好——沒辜負當年咱家對你的教導。”
王承恩連忙躬身,態度愈發謙遜:“都是公公當年把話說透、把事教實,奴婢不敢有半分遺忘,日日警醒自己。”
“不忘本,方能行得遠。”曹化淳的聲音壓得更低,僅兩人能聞,“但更要緊的,是記清自己的本分。陛下天縱英明,心思縝密得很,咱們做奴婢的,第一要務是忠心辦事,第二是凡事多想一步——要替陛下分憂,而非添亂,更不能讓旁人鉆了空子。”
他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書房內其他侍立的小太監,意有所指:“這宮里的墻,薄得很;陛下的耳朵,靈得很。該說的話,要斟酌再三再出口;不該說的,哪怕爛在肚子里,也絕不能從牙縫里漏半個字。禍從口出的道理,你比咱家更清楚——畢竟,你如今的位置,太打眼了。”
王承恩神色一凜,他聽懂了師父的弦外之音。如今內廷剛經歷動蕩,魏忠賢雖失權,余黨未清,自己身處皇帝心腹之位,既是榮耀,也是風口浪尖。他鄭重頷首,聲音帶著一絲凝重:“奴婢謹記公公教誨,不敢有半分懈怠。”
曹化淳看著他緊繃的神色,語氣稍稍緩和,帶著過來人的提點:“咱們伺候人的,位置有高低,差事有輕重。有些人外放做了鎮守,掌了監局,看著風光無限,手握權柄,可那終究是離了陛下的眼、斷了陛下的耳。你這日日陪在陛下身邊的位置,能第一時間領會圣意,能直接傳達圣諭,這是陛下實打實的信任——比任何外放的權柄都金貴。”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王承恩腰間的玉帶扣上:“莫要羨慕旁人的風光,守住本心,把陛下交代的每一件小事辦妥帖,把身邊的風風雨雨擋干凈,才能長久。你要記住,在這宮里,‘信任’二字,比金山銀山都重。”
這番話,既是告誡,也是安撫,更點透了王承恩如今位置的核心價值。王承恩心中感激,知道師父是怕自己年輕氣盛,在權力面前迷失方向,再次低聲謝道:“謝公公點撥,奴婢曉得輕重,定不負陛下信重,也不負公公當年的栽培。”
曹化淳微微點頭,不再多——有些話,點到即止,聰明人自會領會。王承恩也識趣地退開兩步,垂手侍立在旁,目光卻不時瞟向門口,留意著外面的動靜,只是那挺直的背脊,比之前更顯沉穩了些。
書房內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朱由檢翻閱書頁的細微聲響,以及燭火燃燒時“噼啪”的輕爆聲,光影在墻壁上晃動,平添了幾分靜謐中的暗流涌動。
約莫兩炷香的功夫,外面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卻又帶著幾分惶恐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到了門口,又刻意放輕,透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王承恩眼神一動,低聲稟報:“皇爺,魏忠賢到了。”
“讓他進來。”朱由檢頭也沒抬,語氣平淡得聽不出情緒。
書房門被輕輕推開,一道佝僂的身影幾乎是踮著腳走了進來。來人正是魏忠賢,他今日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深色宦官服,頭上未戴任何冠飾,露出的鬢角已染了霜白,臉色蒼白如紙,眼袋深重得幾乎要垂到臉頰,往日里那股權傾朝野、不可一世的“九千歲”氣焰,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狽模樣。
他一進門,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觸地,動作重得幾乎要磕破額頭,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罪奴魏忠賢,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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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檢這才緩緩放下手中的書,目光落在他身上,沒有立刻說話。這陣沉默如同無形的重壓,讓魏忠賢伏在地上的身體愈發顫抖,額頭上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金磚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過了足足五息,朱由檢才淡淡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起來回話吧。朕讓你辦的事,怎么樣了?”
魏忠賢如蒙大赦,卻不敢完全站直,依舊躬著身子,腰桿彎得像張弓,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聲音帶著討好與惶恐:“回陛下,罪奴不敢有絲毫懈怠,日夜督促底下人,按陛下的旨意,對東廠及司禮監相關人員做了初步清理。”
他偷偷抬眼覷了一下朱由檢的臉色,見對方神色平靜,才敢繼續稟報:“經查,東廠掌刑千戶孫云鶴等一干罪大惡極之徒,已按律拿下。司禮監內部,凡依附罪奴為惡、證據確鑿者,也已悉數扣押,相關案卷、口供都已整理妥當,稍后便呈送陛下御覽。”
朱由檢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這些都是他早已知曉的情況,魏忠賢如今失了權,必然會順著他的意思辦事,以求自保。“還有呢?”他追問了一句,語氣依舊平淡。
魏忠賢咽了口唾沫,臉上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帶著幾分刻意的表功意味:“陛下,罪奴深知自己罪孽深重,蒙陛下天恩浩蕩,許罪奴戴罪立功,罪奴不敢有半分藏私。”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罪奴已將歷年所得,以及名下所有產業,盡數清點,愿全部獻于陛下,充盈內庫,以贖萬一之罪!”
話音落,他停頓了片刻,似乎在醞釀情緒,也像是在觀察朱由檢的反應,隨后報出了一連串清晰的數字:“罪奴魏忠賢,交出歷年積蓄、各方孝敬,共計白銀三百三十七萬八千六百兩;其下各掌班、番役及相關官員,或抄沒、或主動上交的非法所得,計白銀一百四十二萬一千四百兩。兩項合計……共白銀四百八十萬兩整!”
“四百八十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