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4章東江懸刃,登萊落子
文華殿內的檀香裊裊不散,燭火跳躍著映在巨幅遼東輿圖上,將那片孤懸海外的皮島映照得格外醒目。朱由檢背對著孫承宗,指尖死死按在輿圖上的東江鎮區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語氣里壓抑著濃烈的怒火與無奈,像是積蓄了許久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孫師,您瞧瞧這皮島,瞧瞧這東江鎮!”朱由檢猛地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孫承宗,聲音里帶著難以遏制的激動,“方圓不過百里,多是礁石灘涂,連可供耕種的田地都不足千畝,飲水都要靠雨水積攢,毛文龍卻對外號稱麾下有二十萬大軍!二十萬啊!孫師您戎馬一生,見過哪片彈丸之地能容下二十萬兵馬?”
他快步走到案前,抓起一本厚厚的奏疏,狠狠拍在桌上,封皮上“東江鎮糧餉奏報”幾個字格外刺眼:“這是去年戶部匯總的奏疏,東江鎮每年從朝廷支取糧餉三百六十萬兩,米麥八十萬石,足夠供養十萬精銳之師!可實際上呢?朕派去的密探回報,皮島常駐兵力最多三萬,且多是老弱殘兵、閑散流民,真正能戰之士不足一萬!剩下的十七萬‘大軍’,全是他虛報的空額,每年數百萬糧餉,就這般被他貪墨私吞,中飽私囊!”
孫承宗拿起奏疏,緩緩翻閱,眉頭越皺越緊。奏疏上詳細記錄著東江鎮歷年的兵額申報與糧餉支取,數字懸殊得觸目驚心。他抬眼看向朱由檢,沉聲道:“陛下所非虛,毛文龍此舉,確是欺君罔上,按律當斬。只是……”
“只是朕不能殺他,是嗎?”朱由檢接過話頭,語氣里滿是郁結,“朕何嘗不知!他盤踞東江,雖貪腐跋扈,卻像一顆釘子扎在后金腹地,時不時襲擾后金糧道、劫掠邊寨,讓皇太極首尾不能相顧。去年寧錦大戰,若不是他在后方佯攻海州,牽制了鑲藍旗兩萬兵馬,祖大壽未必能守住錦州!”
他走到輿圖前,指尖劃過后金與東江鎮的位置,語氣沉重:“如今后金勢大,八旗鐵騎虎視眈眈,寧錦防線剛有起色,遼人新軍尚未成軍。若此時殺了毛文龍,東江鎮必亂,后金便無后顧之憂,可傾全力西犯,寧錦防線將承受前所未有的壓力,朕賭不起,大明也賭不起!”
“可他的所作所為,實乃國之蛀蟲,不除不足以平民憤,不除不足以正國法!”朱由檢的聲音陡然拔高,“他廣收義子,軍中大小將領,從總兵到百戶,不下百人皆冠以‘毛’姓!毛承祿、毛有杰、毛有見、毛永詩……這些人原本各有姓氏,卻被他強令改姓,結成死黨,整個東江鎮從上到下,只知有毛帥,不知有朝廷,只知有義父,不知有陛下!”
他細數著毛文龍的罪狀,一樁樁一件件,皆是誅滅九族的重罪:“他在皮島私設公堂,生殺予奪全憑一己之意,朝廷派去的監軍被他軟禁,彈劾他的官員被他派人半路截殺!他私開馬市,與朝鮮通商牟利,甚至暗中與后金往來,販賣鐵器、糧食,用朝廷的糧餉資助敵國!去年朕令他出兵襲擾沈陽,他卻索要十萬兩白銀、五千匹戰馬,遷延數月,只派三百老弱象征性出兵,行至半途便折返,謊稱‘遭遇強敵,激戰失利’!”
朱由檢喘了口氣,臉上滿是疲憊與憤怒:“此等不忠不義、貪贓枉法之徒,朕恨不得即刻將其凌遲處死,誅其九族!可理智告訴朕,不能!朕需要他在建奴后方搞事,需要他牽制建奴的兵力,哪怕他只是做做樣子,也能為朕爭取整頓防務、編練新軍的時間!孫師,您是三朝元老,深諳韜略,面對這投鼠忌器之局,可有良策?既能暫穩其心,又能徐徐圖之,待將來時機成熟,再一舉將其拿下,永絕后患!”
孫承宗沉吟良久,殿內只剩燭火燃燒的“噼啪”聲。他走到輿圖前,目光停留在皮島與登萊的位置,緩緩開口:“陛下所極是,毛文龍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強硬處置必生大亂,唯有剛柔并濟,羈縻與削權并行,方能穩妥。老臣以為,可分三步走,徐徐圖之。”
朱由檢眼中一亮,連忙道:“孫師請講,朕洗耳恭聽!”
“第一步,明升暗撫,以爵穩心。”孫承宗道,“毛文龍之所以跋扈,一則是仗著東江地險,朝廷難以制約;二則是自恃牽制之功,認為朝廷離不得他;三則是貪圖富貴,愛慕虛榮。陛下可明發上諭,嘉獎他歷年牽制后金之功,封其爵位,以示恩寵。”
他頓了頓,補充道:“這爵位不宜過高,需留有余地,方便日后有功再升,也避免其恃寵而驕。老臣以為,封一個伯爵便恰到好處,比如‘忠勇伯’,既肯定了他的‘功績’,又暗喻他需忠于朝廷、奮勇殺敵,可謂一舉兩得。如此一來,既能滿足他的虛榮心,讓他放松警惕,又能向外界彰顯陛下的寬宏大量,堵悠悠眾口。”
朱由檢頷首贊同:“孫師所甚妙!封伯爵既不顯得過于隆重,又能安撫他,日后他若安分,可晉封侯爵;若仍有不軌,這伯爵之位也隨時可剝奪,進退自如。只是,僅靠封爵,恐怕難以長久約束他,還需有后續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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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步,釜底抽薪,以餉制人。”孫承宗指向輿圖上的登萊,“東江鎮孤懸海外,糧餉、軍械皆需從登萊轉運,這便是他的軟肋。陛下可選派一位德高望重、精明強干,且毛文龍相對信得過的重臣,前往登萊,總督登、萊、天津等處軍務,專司負責東江鎮的糧餉轉運、軍械補給與核查事宜。”
他解釋道:“此人既要能與毛文龍周旋,確保糧餉、軍械能按時送達東江,安撫其心,又要暗中核查東江鎮的真實兵額,防止他繼續虛報冒領;同時,還要借此機會,整頓登萊防務,重建登萊水師。登萊水師一旦強盛,既能更高效地支援東江,又能在必要時封鎖海路,切斷東江的補給,成為懸于毛文龍頭頂的利劍。”
朱由檢問道:“孫師心中可有合適人選?此人需得剛直不阿,又懂軍務與海事,還需讓毛文龍難以拒絕。”
“老臣以為,原登萊巡撫袁可立最為合適。”孫承宗道,“袁可立當年在登萊任上,便曾大力整頓海防,督造戰船,訓練水師,多次挫敗倭寇與后金的襲擾,頗有成效。他與毛文龍有舊交,當年毛文龍襲取鎮江堡,袁可立曾上書朝廷為其請功,毛文龍對他頗有好感,不會輕易抵觸;且袁可立剛直不阿,清正廉明,絕不會與毛文龍同流合污,必能不負陛下所托。”
“袁可立……”朱由檢默念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回憶,“朕記得此人,天啟年間因彈劾魏忠賢黨羽被罷官,朕登基后已下旨召他回京,不日便至。孫師舉薦得人,此事便依你所,讓袁可立總督登萊軍務!”
他進一步細化:“朕令袁可立赴任后-->>,先撥付五十萬兩白銀、二十萬石米麥作為首批糧餉,安撫毛文龍;同時,命他暗中核查東江鎮兵額,將真實數字密奏于朕;另外,撥內庫銀一百萬兩,讓他重建登萊水師,督造戰船三十艘,招募水師士卒五千人,日夜操練,務必在一年內形成戰力。”
孫承宗點頭道:“陛下安排甚妥。袁可立赴任后,可定期派人與毛文龍聯絡,傳遞朝廷恩寵,同時觀察其動向;登萊水師建成后,可以‘護送糧餉’為名,派戰船往來于登萊與皮島之間,既熟悉海路,又能暗中監視東江鎮,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