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啟一臉凝重的從燕京大學離開后,便回到了自己在北京的寓所。陳子龍等幾名弟子頓時上前問候老師,順便想要從老師口中探聽到,皇帝對于孔府一事的真實看法。
不過徐光啟并沒有理會這些弟子的問題,他令陳子龍等人將過去三年來朝廷刊發的改革政策,小學、大學課本及大明時報,都搬到了自己的書房里,然后獨自一人在書房內翻看了半日,直到深夜才從書房內走了出來。
徐光啟當晚輾轉反側,幾乎都沒有睡去過。作為新學的領袖,徐光啟和崇禎各自對于新學的理解顯然是有區別的。雖然他一直提倡士大夫們要放開懷抱,吸收西方的學問知識,借西學來促使儒學的自我革新,但他還真沒有徹底打倒儒學的念頭。
作為士大夫中對于自然科學研究的少數先行者,他一直都是把西學當做實用技術來研究的,他認為這些實用技術能夠改善大明百姓的生活,并改變大明讀書人崇尚經義而偏廢實學的風氣。
一心撲在西學書籍翻譯和各種自然科學研究上的徐光啟,自然以為皇帝的想法和自己并沒有什么區別,雖說崇禎登基后行事常有出人意料之舉,但是徐光啟還是不認為,年少的崇禎在學術上有什么個人見解,直到今日同皇帝的這番對話。
返回家中的徐光啟在翻看了過去三年內的資料后,終于相信了崇禎今日同他說的話不是一時沖動,而是從建立燕京大學推崇新學開始,就有了這個傾向。否則崇禎令錢謙益編輯的中國簡明歷史,就不會從一開始便將勞動者推動歷史進程的觀點擺明了出來。
徐光啟并不反感“不勞動者不得食”這個觀點,但他并不認可打倒舊學的想法。在他看來,新學應當是對舊學的改良和繼承,而不應該是徹底的顛覆。但是到了今時今日,新學已經不再是他和幾名好友之間的一點小愛好,而是依托于燕京大學、大明時報及各地新式小學之上存在的一個新的學派了。
在這樣一個新的思想學派中,崇禎提出的打倒舊學的想法,并不缺乏支持者。因為新學的推廣,已經造就了一個有別于舊式讀書人的新知識分子的精英團體。這個團體的人數雖然還不多,但是因為位于京城,又掌握了大明時報這樣的輿論機構,和新式小學、大學這樣培養后備人才的組織體系,因此新學對于朝廷的影響力是一日大過一日。
當推崇新學的新知識分子人數上升到一定程度,必然是不甘心于他們現在只有對皇帝有影響力,卻無法進入官僚體系發揮才能的尷尬局面的。打倒舊學,令新學成為官學,自然會得到新知識分子的支持。
當初萬歷間鼓吹改良儒學的泰州學派,雖然名聲極大,但是因為只有民間的影響力,導致最后遭到了各地理學家們的聯合打壓,最終整個學派支零破碎,徹底沉寂了下去。而這些泰州學派的后人,被皇帝招募到燕京大學之后,現在也是新學的一份子,他們也是最為激進的批判儒學的代表。
徐光啟雖然不忍攻擊舊學,但并不代表他愿意自己的門生、親友遭遇和泰州學派一樣的下場。而且他也不愿意同新學中那些激進分子決裂,導致新學內部出現矛盾,從而造成更為復雜的黨爭局面。
思考了整晚之后,眼中盡是血絲的徐光啟在第二天一大早召集了自己的弟子,公開向他們告誡,不許任何人對衍圣公和孔府之事發表看法,如有違背者就要被逐出門戶。
老師的表態,讓陳子龍等人有些難以接受。但他們同樣無法違背徐光啟的命令,畢竟現在的大明講究的,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風氣,背叛師門的弟子就等于是斷絕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就連師門的敵人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人的。
徐光啟這些新學中溫和派的沉默,使得京城內的輿論更趨向于統一,一切敢為衍圣公和孔府那些陳年舊案說情的人,都被描述成了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是和禽獸為伍的衣冠禽獸。
于是京城輿論又開始有了一些新的變化,那就是有人試圖把孔子和孔府區分開來,以確保至圣先師的名譽不受玷污,但這也使得衍圣公和孔府名譽更是低落。
更有人扒出了宋元更替時,衍圣公和孔府在1252年派張德輝、元好問向忽必烈上“儒家大宗師”的尊號,而其時南宋尚存。漢家王朝正溯猶存,而孔家已經屈膝投敵,倘若大明被外敵入侵,孔府是不是又會再次獻媚于蠻夷,以壓制中國之正統呢?
因此其人公然聲稱,賣國求榮的衍圣公和孔府不配執掌中國之文脈,也無權代表孔子向蠻夷屈膝。孔子昔日尚且稱贊管仲,“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
而今日之衍圣公和理學家們,拘泥于婦人守貞之小節,卻完全忘記了華夷之防之大節。這才有遼東士人投靠后金屠戮中國之百姓,還有人替這些士人喊冤抱屈之舉。
最終此人在文章結尾中說道:“…尊孔者非尊孔子也,乃借尊孔而非異己也;尊經者非尊學識也,乃借尊經而禁錮人心也。”
這篇文章一出,自然惹得天下士人側目,輿論對于衍圣公和孔府的批駁再上了一個臺階。敢于如此大不慚,而大明時報又能全文刊印出來的,自然是被一干儒學衛道士們恨之入骨的蘇長青了。